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安静到孤僻与自闭的地步。尽管,我时常会在午夜出现于一些热闹的场合里,比如舞厅。像幽灵一般。
夜晚,大约十一点。我习惯去距离我居住的小屋不远处的那家舞厅。坐下来,只要了一杯红茶。一个人,默默地喝着。漠漠地望着那些几近疯狂的人们。喝完了,起身就离开。开始到结束,从来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
冰冷的午夜。无人的街道。我漠漠地走着。街道的上空回荡着我深邃的脚步声。还有那些孤独的无家可归的夜风的声音。走在这条并不漫长的古老的街道上,我常常想着这样的一句话:街道的尽头就是家,却不是归宿。
我这个人是没有朋友的。但并不代表我无情。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当你不需要别人的时候,你可以相信任何人;但是,在你需要别人的时候,你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除了你自己。这是我的哲学。你信不信,随便吧。
回到家,站在家门外。莫名其妙地愣了好一阵。小屋,寂静得如地狱,沉闷之余还有些阴森与恐怖。——这是每一个濒临绝望的人都能感觉到的。不过,对我来说,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也便变得无所谓了。只是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望着凌乱的空荡荡的屋子,孤独破碎的心却难免有几分疼痛。也许,这是人之常情。因为,在那种环境中总会情不自禁地去想想自己的未来。而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即便有,也是遥不可及的。
我本来还应该在读大学的。但是,我却逃离了它。大二下学期,我实在无法忍受理想与现实的,决然相反的煎熬似的生活。背上自己的行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丝毫不值得我去留恋的大学校园。当时,我很幼稚地想,这是为了理想出去远行。
直到某个午夜,当我在那家舞厅喝完地三杯红茶的时候,我才彻底地明白,我们活着往往都是没有理想的。只有愿望。
愿望而已。实现与不实现都不会有太大关系。因为,在许愿之前,我们必须吃饭。如果我们连饭都吃不饱,那是不会轻易去许下那些比吃饭还难以实现的愿望的。
那个夏天是寂寞的。我跑了无数家单位,想找一份工作。只要能养活自己,即便是最低下的工作,我都愿意做的。但是,因为我拿不出他们需要的文凭,一再遭到用人单位的拒绝。那时我才明白,无论你是怎么的有能力,怎么的有素质。你还要别人给你机会。而给你机会的人首先又要看那一纸文凭。我曾经嘲笑过那些用人单位的胡闹荒唐和愚昧无知。现在想想,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错的。
最后,我找了一家杂志社做了文字编辑。那家杂志的发行量并不大。而且即将面临停刊的危险——其实,我知道,这和我根本没有关系。里头的人员很多。正副主编、大小编辑部主任就是十几人。总之,除了我是布衣,其他人都有一官半职的。这让我想起了那些濒临倒闭的国有企业。
在那家杂志社做了半年。由于连续几个月发不了工资,只得辞职。然后又投身于找工作的无可奈何的境地。那段日子,我清晨出去,午夜方回。忙乎了一整天却依然一无所获。走在那条早已经被岁月遗忘的街道上,总感觉自己也被遗忘了。或者,被那孤独的夜风吹得无家可归,最终被遗弃在不为任何人知晓的陌生的角落里。
寒风吹过长街,废弃的纸屑遍地流浪。
长街尽头。孤独的夜行人。
一身黑衣。纯白的休闲裤。人造革皮鞋。凌乱的头发,犹如干枯的稻草没有规则地堆放着。失神的双眸。一脸的沧桑。
走进小屋,关上门。接着要做的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事情就是上网。一台破旧的过时得几乎应该扔进垃圾堆的电脑。不过,还算管用。这或许成了我为什么经常把垃圾当成宝贝的原因了。
冬日的午夜。寒风从窗外呼啸而过。偶尔还有几缕冷风从破裂的窗子里钻了进来。仿佛要把我身上仅存的几丝温暖都夺走。这时,冷不丁地,我就觉得自己很悲惨。然而,更多的是内疚。我那所谓的为了理想出去远行的举动,让父亲丧失了对我最后的一丝希望。
父亲,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是不会有太多的理想与抱负的。他们有的,也是唯一有的,就是尽力为自己的儿女多做一点,让他们的儿女在将来能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苦与累他们已经不在乎了,也是习惯了。他们真正在乎的是儿女给他们的希望与安慰。尽管那种安慰是虚无的,缥缈的,甚至有些可笑。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自私,很残忍的人。我弃学,虽然有很多无法言说的苦衷。当然,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是最大的苦衷。但是,这些所谓的苦衷,相对于父亲来说,几乎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我是他儿子。因为我不能只为了自己。因为我不能失去唯一的深爱我的父亲!
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也许无所谓选择。
我曾经这样想。现在的父亲,就好比一个蜷缩在暗角里的年迈的乞丐。
冬夜。北风飞雪。无家可归的父亲。而我,则是唯一能给他温暖的生存希望的那根燃烧着的木柴。我无法忍受煎熬的痛苦。选择放弃。也就是亲手把那根木柴给熄灭了。留给父亲的只有寒冷。——无边无际的寒冷。
那种寒冷是无法言说与化解的。必定渗透属于父亲的每一个日子。渗入到父亲的骨髓里头。我就算将自己的生命点燃,也一样无法把灵魂都已经冻僵的父亲,再一次温暖。父亲的那种寒冷,是彻底的绝望的寒冷。也是一个男人生命里最后的寒冷。
而这一切都是我带来的。
在梦里,我的眼前时常出现这样的一幕迹象:一条幽深幽深的石头小巷。夕阳残照。
石巷深处是一户农家。破旧的腐朽的柴门。荒芜的杂草丛生的院子。由于没有别的东西摆放在里头,院子显得有些特别的空旷与荒凉。枯黄的杂草之上,突兀地放着一张木匠专用的大板凳。这仿佛成了这院子里唯一的人用的东西。让外人知道,这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院子的一个颓败的倒塌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年迈的男人。穿一件褪色的打了补丁的老式军服。一双解放鞋,右脚上的那只已经破了两个洞,露出了一个脚趾头。苍老的左手,拿一个发黄的塑料袋,里头装着土产的烟丝。右手紧紧地握着一个瓷质的烟斗。烟竿很长很长。长到几乎可以触及一个男人背后的孤独的地步。那是他唯一的仅存的寄托了。
他漠漠地望着布满云霞的天空。这时,院子的外头响起了村子里放学回家的那些小孩子吵闹的声音。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望了望院墙的外边。接着又失望地转身,蹲下,继续抽烟。使劲地吸一口,很久才吐了出来,忽地老泪纵横……
这人就是父亲。虽然在梦里。我却看得很清楚。的确是父亲。然后,我就醒了过来。想哭却没有眼泪。只有那几近死去的心,还一阵阵地隐隐作痛。
一夜失眠,我站在窗前,想着那些永远也想不明白的问题。窗外,寒风呼啸,吹过宁寂无人的街道。仿佛要把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我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不再逃离了。我会静静地站在窗前,等待这一切的来临。可惜,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走在这座只有我一个人的城市。我忽然再次想起了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最近怎么样了。我想,我是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除了父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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