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虽然还未修成两鬓斑白，却已踏入中年的门槛。当再一次回到令我魂牵梦萦的故乡，走在小时候熟视无睹的村畔阡陌间，一股久别重逢的甜丝丝的伤感迎面而来。我驻足寻觅，那一张张久违的脸——曾经树高草盛的土坡瘦了，改了容颜，不知在不见我的哪年，又被谁无心地侵犯；衰老的渡槽，依旧承载着添满乡亲饭碗的重担。又见我，你为何泪流满面，是感怀岁月的蹉跎，还是对自己耄耋残躯的哀叹；再往北，寻那儿时“借”过黄瓜的菜园，蓦然间一岭岭大波浪挡在面前，顿醒悟：原来的小菜园已变成一排排的蔬菜大棚，望不到边。

走在小时候捉过知了，撒满一路顽皮故事的村南小路，那些曾经拥抱我千百次的，浓荫蔽日的白杨树不见了踪影，只有几株小白杨挺着纤细的腰杆，像极了少年时青涩的我。

村头面临干涸的小河，不见了两岸那些粗壮身子、秀发飘逸的柳树，不见了鱼开会、鸟赶集的童话仙境。几个顽童忙得不亦乐乎，在爬不上脚背的水中“兴修水利”，仿佛下定了决心，要让那传说中远去的童话重新展现。

走在村里，几次相遇，也不知是谁家的漂亮媳妇，还有捧着手机一边走一边玩游戏的半大孩子，擦肩而过时，或看一眼，皆漠然。

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抬起我不再年轻的双眼，以我童年时的眼神去摘取留存树上三十年的记忆，一些鲜活往事随着几片树叶随风飘舞，有两片如蝴蝶般停泊在我的发际和肩头，我将它们取下，像拾回渐行渐远飞走的童年和少年遗留的两根细羽。

村后的小学校内隐隐传来三十年前的读书声，我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我背着书包，草汁满身，尘土满脸，在迟到的教室门口罚站。我们童年的小学校呵，如今已被废弃多年。今天的孩子已在那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他们谁能想到若干年前，这低矮简陋的房舍和狭小的院子，曾经是几代人成长了梦，失落了梦，遗忘于梦中的青青校园。手抚童年小学校的铁栅门，它已生锈多年，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些顽皮的男孩恶作剧的笑容，手中惊慌失措的小鼠和青蛙，还有女孩撒娇般夸张的惊叫和花容失色的小脸。所有的音容笑貌，所有的故事、情感，梦想和恩怨，似乎去了很远，又似乎就在昨天。

童年、少年时的老师和玩伴的去向、际遇充满了版本不一的传闻和谜团，令回乡的我讶异中浮想联翩。有几个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师和同学已不在人世，听着传说中他们必然或偶然中有些离奇甚至荒诞的故事，我迷惘间愁肠百结，若失，若惜，若怜；不觉间已是泪水涟涟。

进家门时，看到年迈的母亲拄着拐杖，像一颗枝叶苍残的，瘦小、佝偻的老树，站在黄昏暮色弥漫的院里，仿佛从我离家远行时站起，一直站在那里。她那满头的白发和树皮般的皱纹，一瞬间飞进了我的眼里，我的喉咙里，迷住了我的眼睛，粘住了我的喉咙，只剩下全身由内而外的颤抖。娘啊，我的白发亲娘！儿纵有千万般理由，也无法推脱对您的愧疚。您总是在电话里说：“儿啊，娘身体好着呢，你不用老是挂念，你的几个姐姐和哥哥在村里是谁见谁夸的孝顺子女，娘的生活滋润着呢；你一个出门在外的人，离家远，工作忙，负担重，千万不要误了工作，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哪!只要你们一家人在外好好的，培养好、教育好我的孙子，我就满足了！。。。。。。。”每次听您在电话里唠叨，我都如饮琼浆，直到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我才不尽余味地放下电话；每次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打算回家看您，总被您“无情”地拒绝。娘啊，儿明白“父母在，不远行”的道理，可每一次的远离，儿的步子都是挣扎着迈出的，儿的远行是注定的无奈，儿的最痛，就是今生与您的远离。可是，儿是一只恋家的风筝，飞得再远，线总在您的手里。

在短短的几天假期里，娘啊，知道儿为什么总喜欢躺在您的身边吗？您以为儿睡着了，总拿被子往儿身上遮，其实儿哪里舍得睡着啊！儿是沉浸于娘在心畔的幸福里。离娘远时，娘在儿的心里，娘近在眼前时，儿情愿将心捧出，放在娘随时能够摸得到的地方。娘啊，知道儿为什么总喜欢为您揉捏您那皮包骨头的背脊吗？您这顽固了多少年的背脊酸痛啊！您怕儿累着，总是说：好了，好了，舒服多了!您知道吗，儿是在将无尽的祝福、牵挂和思念揉进您的慈爱，同时把您的气息揉进手心里，储存进我永远的珍惜里。

娘啊，您是否知道在那离别的时刻，在您和姐姐、哥哥的泪光里，我是如何努力地忍着，直到背过身去，迈开步子，我才泪满衣襟，哽咽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