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春天并不值得去特别赞美。因为她在带给这个世界生命和快乐的同时，也带来一些噩耗和不少悲伤。对这一点，从几天来小区内连续三四起葬礼和仅有的一次婚礼，就可以证明。

周末，太太终于闲一天，说一起去看住院的老宋。说老，其实刚六十岁，我们一直称呼大姐，今年恰好是她的本历年，灾年不利，就赶上了一场吓人的大病。

这两口子一直是我们学习的楷模。这话绝没贬义。因为他们家里总是和乐融融，从不知道曾经吵架生气，而家外也总是与人为善，对工作与世无争，人缘很好。对身体也知道珍惜保养，经常看见两口子一起散步。夫妻只有一个女儿，去年新添一小外孙，四二一的家庭，这个小东西的到来，并非是太大的负担，倒成了六个大人的开心果。

先生爱好书法，小有成就。家里到处墨香，朋友相求也从不拒绝。虽说最近退休了，还兼任不少书法课程，也是兴趣所在。大姐一直做财务工作，按说早就退休了，可还一直上班，尤其是最近单位要调整工资，少不了还要加个班。

就在一个周末的中午，突然大面积心梗了。紧急送往医院，又是溶栓，又是造影，又是支架，两周不到已经花去近10万。钱财倒还次要，因为大姐一直很乐观，这次生病看着老公姑娘和姑爷忙乎，简直是在享受。她说自己一辈子除了生孩子那次从没住过院，这两周总算把亏欠的医疗费补齐了。还说这次生病从头到尾，甚至在手术时都一直神志清醒。亲眼看着大夫写下病危通知书，亲耳听着大夫说自己哪个血管狭窄堵塞了，眼睁睁的瞅着一根管子从胳膊上穿进去再拉出来。除了刚开始发作时有点胸前“揪揪”的紧巴外，没任何疼痛难受。然后就笑笑说鬼门关并不可怕，要是真这样走了，也是件很不错的事。……

只是她没注意到，就在她自己笑着说这些的时候，旁边的女儿已在梨花带雨了。从双方的角度看，或者这样安静的死去对自己是一种最后幸福的解脱，但对家属何尝不是一种永恒痛苦的忏悔？死亡就是这样神秘，除了极个别罪大恶极的人，面对死亡，总难做到皆大欢喜吧？

大姐不说话了，姑爷为免得冷清，说了起来。他说，趁着年轻，病就病一回吧。反正现在身体好底子厚，病了还能恢复。要是真等到七老八十再病，能不能恢复不说，还要自己受罪，家人受累。……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姑娘狠狠的掐了一下。姑爷也知道自己漏嘴了，赶紧打住。

想来，这也是一句实话，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就算真是孝子，又能怎么样？有多少是做给别人看？有多少只是为了自己良心无愧？毕竟受罪的是病人，这罪无人能替代。

冷清了一会儿，大姐接着说，如果我真走了，剩下他一个，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刚六十，算活到八十，剩二十年，一个人也难过，总该再找一个吧。可要真这样了，又觉得难受。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的家业，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最后却留给填房，……

大姐还在自顾自的说着，我们俩倒无所谓。只是抬头看见了女儿和姑爷，也就打住了。尽管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甚至老生常谈，但要真落到自己身上，还是不说的好。

告别大姐下楼，一路上隔着闪过的门缝又看到了不少呻吟和叹息的身影。仿佛觉得所谓的地狱大概也不过如此。或者更准确的说，医院其实就是地狱的预备室。但是，在大门口却看到一群兴高采烈的人，显然是一大家子出动在迎接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和他的母亲回家。

想来天堂和地狱并不遥远，就这样集中在一个医院的前后门之间。新生命从前门出去进入天堂，新亡灵从后门出去走入地狱，或者恰好相反。

从医院出来，深深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一腔的来苏儿就换成了春天的气息。看看天上不断增多的风筝，抚摸一下正要发芽的柳丝，再驻足一会儿路边遛鸟的老人和那笼子里的鸟鸣，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回家的路上，妻子接儿子的电话，说是一帮同学在世界公园玩呢。放下电话，妻子再次美滋滋的说起儿子谈恋爱的事。说是有两个女孩主动追儿子，儿子从中选了一个。说女孩是浙江人，说不定会跟着人家远走高飞呢。……

这些话权当是她一个人唠叨，她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就好。关于这件事她已说过多次，儿子也和我通过电话。当我一本正经的告诉他男人要对自己的作为承担责任的时候，儿子只是笑笑说没这么严重，这次只是练练。

不管怎样，他已踏上了这段生命的进程，这也该是春天应有之义吧。一路上太阳亮亮的照着，风还有些寒意。看到一条小河里的春水开始荡漾，同时也感觉得到空中正飘洒着沙尘。这都是春天。

突然很想念那个内心饱满的自己，那时候的心中只有嫩嫩的芽在生长，那时候的世界是完美的没一点阴影。随便一站就可以发现一道风景。随便一说就是理想奋斗和未来。如今看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听够了太假的动人情话，慢慢的也习惯了时光缓缓流逝，正如习惯你和我的慢慢老去。于是，不再期待两双不清澈的眼睛在暮年相望，不再设想爱情的钟声会敲响最后的忠诚，不再向往青年男女像叶芝那样朗诵“当你老了……”那样轻柔的句式。面对悲喜的世界，更多的是在唇边绽出一个寂寞而淡然的微笑。

与太太分别，一个人跨上自行车，经过二十公里的跋涉，带着一身倦意回到另外的家。面对老娘越发苍老的微笑，快步走过去，献上一个紧紧的拥抱。虽瘦骨嶙峋，却是一怀的温暖。那一瞬间，有一种感觉溢出心房，分不清是爱情，亲情还是温情，只感到这一刻春天会永恒。

于木鱼宅

2011-3-28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