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便喝了这汤吧！孟婆又一次走到我身边，叹道。手中是一碗饮下便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的孟婆汤。

不。我倔强的望着忘川灰蒙蒙的天空，再一次回绝。

已经多少次了，这样的片段上演。我已经在忘川呆了多少年，回忆连自己都无法估算。

唉。长长一声叹，孟婆把手中捧着的汤倒入忘忧水中。天青色的湖水，在一瞬间变为苍白。

这便是忘却么？已经看过了多少次，我却还是震惊于那一片苍白。手暗暗握紧，我不要忘记，不要。我宁愿永不入轮回，也不要，喝那一碗孟婆汤。

孟婆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苍凉如水。只是，她不再说话。

微微摇头，不要再劝我了。不要，我不要轮回，只要等他。

淡淡的笑浮上唇角，想到他，想到那些明媚的故事，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和欢喜。

那年，那月，那日。春光似是无限好，却是兵荒马乱的荒凉。

初遇，他是平敌的将军，我却是孤苦的弱女子。流落于乱世，辗转无依。

梨园落花缤纷，可惜于我眼中，却是冷落一片。世道如此，沉浮与这乱世荒年，我只是一介弱女，只能随着命运的波澜逐流。没有方向，亦不能自主。

马蹄哒哒，在耳边响成一片杂乱。抬头，雪白的马匹上，金盔铁甲的他，一瞬间便晃花了我的眼睛。

只因他，不同于我见过的所有人。

那样平静的面容，却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光辉，明亮，纯净却单执。微微失神，低头。看到自己一身白衣已沾满了灰尘，不由更深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那干净的笑容。

姑娘，你没事吧？他的询问就在耳边，我却退缩。

摇头，却始终不愿意再抬头看他。我不敢，不敢看他，他的目光。于乱世流年里，那样安稳的目光。带兵的将军，会有那么干净的目光么？，没有杀戮，没有冷酷，却是相反的，温润干净无瑕。

那就好，姑娘要小心。这儿不大安定呢。低低的告诫，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意。我忍着要流出的泪水，握紧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任疼痛肆虐在心中。

马儿轻缓着步，向前走去。那抹白影，在眼前走过，留下一抹虚晃的白。

别，别走，请带我离开。看着他渐远，我终于慌了神。刚才的执拗，全部寻无踪影。日已偏西，这荒芜的梨园，我不知道，会是如何情形。

似乎愣了一下，他回头。姑娘要到何处去。

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我起身，奔到他身边，紧紧抓住他，半分不松。

好。他笑，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半分戒备。

他，如此相信我么？甚至什么都不问。微微叹气，他可知道，时至乱世。相信，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可是，也许这就是他的不同吧。

白马飞驰如风，看着面前愈来愈近的军营。我笑，不动声色，自然不会被身后的他发觉。可是心情，却开始变的复杂。

这样的他，放佛一块纯白的美玉，没有丝毫瑕疵。可是，我，却如一粒灰尘。

军队本是不许女子出入的，只是，他却默许了我的存在。枯燥的日子里，我却能感受到身边隐形的保护。

他，是个好人。者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可是，相处愈久，我便愈加恐慌。他是英雄，雄才武略，为了他的山河人民不屈不折。可是，我呢。

第一次，有些恨自己。可是，只能深深埋在心中。有一些，一旦见光，所有的一切便都会改变，所有在乎的，都要灰飞烟灭。

见他锁眉，我便只能躲在一边，心疼却无奈。我与他，终究是属于两个世界的。

如何能说出，其实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倾心。可是，他不明白，我亦不能。他在忙着拯救他的山河，我却是不能说出。

一年了，陪在他身边。战争渐渐变得平常，死亡渐看的麻木。帮他照顾伤员，为他准备衣食。更多的时候，只是在一边，看着他，他的一切。

渐渐不明白，温润如玉的他，如何能带兵上战场。如此轻易相信人的他，怎会不知道这是兵家大忌。

时光推移，战事时紧时缓。他，却愈加消瘦。

他唤我寂儿，我却只叫他将军，无论他怎样纠正都始终坚持。我知道，这是给自己的一道线，永远不能逾越，否则便是粉身碎骨，永不超生。

我不懂他，就如同他不懂我的琴声为什么越来越凉。我不懂，为什么即使偶尔的闲暇，他也一定要给自己找事情做。只是我知道，他不愿面对我。

也罢，故事就要结束了呢。笑，却有泪珠落在掌心，一阵灼痛。

如此的眷恋么？慌乱的擦干眼泪，掩起了自己的不安。不可以，不可以。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却擦不干心中的痛感。

偶然发现他枕边的画像，是一个午后。展开，却是一白衣女子巧笑嫣然。这是他画的，我尚记得。

暗暗的惊喜在心中冲撞，盈盈的笑意不觉便浮上了唇角。可是随即，又黯然失神。即使这样，又如何呢？

属于我们的两个世界，永远不会有交集。他不可能为了我放弃他的国家，我呢，为了他愿意背弃一切么？

摇摇头，真的是不敢想啊。揉揉有些疼痛的头，带着画像回到住处。我们，这样就好。太近，反而不是好事呢。

又一次战败，他负伤归来。然而他紧皱的眉间，深深的忧郁却不是因为身上的伤。他不说，我却是知道，他在恨自己。可是，他却不说恨我。

细细抚着翎雪洁白的毛，脑海中却是它负他回来的情形。满身是血的他，已然失去意识。那一刻，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扶他。恐慌，让我几乎站立不稳。就这样，结束么？不，不要。我要他好好的。

他的伤在调养中，恢复的已经差不多了。可是那一幕，却成了我每晚的噩梦。也许，我该离开他吧。那样，至少他不用这样痛苦。

又一个寂寂的午后，昏沉的天空，不带一丝色彩。

在他的房间插花，白色的花朵，带着轻淡的香在指间转动。微微的笑，看着躺着养伤的他。

其实，这样很好，不是么？敛下眼睛，细细的把花儿一朵朵插好。

寂儿，你，走吧。冷冷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一惊，手中的花儿散了一地。

终于，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了么？

让我走，你怎样向其他人交代。起身走到他身边，替他盖好被子，微微笑。

你别管。他闭上眼，不看我。

好，你让我走，我便走。低头，轻轻吻上他的额。转身，离开。

身后，却有一只手拉住了我。那只手，冰凉，甚至在颤抖。可是却那么用力，骨头仿佛要碎掉一般疼痛。我没有动，任他握住。

为什么。我对你不好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一次次的纵容你，以为你会停止，可是，是我错了么？依旧冰凉的言语，可是我听得出他的无可奈何。

你可知道，这次我们的军队伤亡多大？保家卫国，他们只想给远方的亲人一份温度和安稳，他们有错么？寂儿，你的人民是人，可是我的国家人民呢？你，怎么忍心？

寂儿，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对不起。一步步走出他的房间，任泪水滴落。抬头，灰蒙蒙的天空依旧不带一点色彩。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能违背哥哥的意思。可是，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不是我，真的不是。只是你不会信，我知道，你不会再相信我了。毕竟，是和我有关的。

如果，在梨园中不曾遇见你，多好。背后轻轻的叹息，几乎不可闻。

如此，你是在恨我了么？呵呵，那么，你便恨我吧。

漫无目的，却又一次走到了梨园。梨园，是我们初遇的地方。可是，最初，已是最后。

三个月了，看着茫茫夜色，心中一阵苦涩。琴声断续，抬手，一根弦却忽的断裂，徒留下撕裂空气的声音。

白天不经意间听哥哥们谈起，他的军队，又一次打了败仗。心中翻腾不止，我知道，此刻的他，定是紧皱眉头，在房间里不停的踱步。

他的伤，可好了么？眉间流露一丝不安，手不安的断了弦的琴上滑动，任冰冷的弦割破了手指。血带着咸腥的味道扩散，而我却毫无知觉。

寂儿，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冰冷的声音，带着淡淡的伤感。一双宽大却带些许粗糙的手，握住我尚在流血的手，冰冷而颤抖。

寂儿，你要让我怎么办才好。他的头抵在我的手上，声音颤抖。

将军，这里，不是你的军营。我抽出手，微笑。

寂儿，你，在恨我。他看着我，苦笑。

是。你不该来的。背对着他，仰起头，压制眼中潮湿的酸涩。

我为了你，贻误战机，为了你，不敢有一步走错，为了你，甚至置我的国家和人民于危难。可是你，你说将军，这不是你的军营。哈哈，寂儿，这是你给夜闯敌营只为见你一面的我的礼物。哈哈，哈哈。他抬起头，苦笑，甚至是在吼。泪水，一滴滴顺着他古铜色的面庞落下。

不，不要，他们会听到的。惊慌的看着外面星点的灯光，而他，却徒自苦笑。

不及想，便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我不能，让哥哥们听到他的声音，否则，我不敢想象会是什么后果。看着他呆住的目光，终于有泪水自我的眼中滑落，一滴滴，划着无奈的光。

对不起，害你失去半壁山河。对不起，害你的国家和人民忍受战争苦痛。最对不起的，是我不该走近你，让你陷入一个牢。

寂儿，跟我走好么？天涯海角，我愿意放下一切，只是不想让你再受到丝毫伤害，我会发疯的。

跟你走么？傻瓜，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这样。告诉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一边是我的亲人，一边却是你。我该如何选择？

抬头，看着冷落的房间，一张琴，便是所有，微笑。哥哥就不似他那般温情呢，瞧，即使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不会丝毫容情。

烛光忽明忽暗，我闭上眼，不再看。身体却止不住的颤抖，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啊。我不愿意你们中的任何一人受到伤害，可是，必须有所取舍么？

月圆之夜，我随你离开。淡然道，微笑放开他。如果你不后悔，天涯海角，我都随你。

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我几乎是跌坐在地上。怎么办，怎么办？一边是我的亲人，一边却是我爱的人。苦涩的感觉再一次弥漫在心中，不爱你，我还是做不到啊。

对不起，曾那么伤害你。谢谢你，可以原谅我。也谢谢你，依然爱我。

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站在窗前，任黎明前的寒气一点点侵入身体。残缺的月牙尚在，只是渐渐稀薄。

既然躲不掉，那么，就坦然面对吧。只是对不起，那些因为我的错而受了那么多苦难的百姓。这一次，让我为你们赎罪吧。

走出房间，无目的的走着。也许，这便是哥哥给我的特权了。

我的欺骗，我的隐瞒，我的爱情。为了这片侵略的罪证，值么？为了只把我当成工具的亲人，值么？

荒凉的土地还没有自战争中苏醒，而残喘的人们，还在不安的看着战争的蔓延。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这样了吧。至少我知道，如果不是我，他便不会败。

那么一切，就我亲手结束吧。

暮色渐渐落下，一天过去了么？看着身后的随从一个个疲惫不堪，我笑，丝毫不理会走了一天酸痛的脚。

回到房间，换上那套我一直带着却从没有穿过的衣服。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套火红的嫁衣，无论什么时候，我都随身携带。

夜色渐深，我站在窗前，看着月亮。月亮就快圆了，只差一点。可是，我不能等到月圆了。原谅我，又骗了你一次。

拿起桌子上的那副画，有些旧了呢。辗转奔波，对不起，我没有保存好。

白衣的女子，微笑。斜倚在一棵梨树下，身边是缤纷的落花。她抬头，目光却是悲凉。

画的真好，这目光，真的好像。

将画重新卷起，系在腰上。这幅画，就让我带走吧。走出房间，没有惊动任何人。虽然不懂武功，我的轻功，却是连哥哥都称赞的。

几个火折子一起燃起，抛出。看着火光漫天冲起，看着军营中瞬间的混乱。仰起头，却还是有一滴泪水滑落。

火烧了粮库，哥哥们，便只能离开了吧。这里，再也不会又战争了。我相信，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让他们签一个停战的协议，不是难事吧。可是，可是我只希望，你能放过哥哥，别伤害他们。

即使，他们不曾把我当做至亲的妹妹来疼爱。即使，他们眼中只有权势和荣华。

一枝冰冷的箭，带着撕破空气的呼啸冲过来，闪着冷冷的银光。是哥哥么？这是他专用的银箭。这样，结束吧。迎着箭，我张开双臂，扑了上去。

疼痛蔓延，我却借着落势跌进了粮仓。拔掉箭，扔在一边。

站在粮库中央，看着火势蔓延，终于大笑起来。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吧。

如此，结束吧。只是对不起，我又一次骗了你。以后，再也不能赴你的约了。

可是这一次，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这一生，遇见你是我最幸福最美好的事。可是，你遇见我，却是最悲惨的事。对不起，即使这三个字没有用。

下一世，就让我们简单的相爱。不要参杂其他。

火舌卷了过来，可是，一点也不疼，一点也不。泪水滑落，在火中瞬间无影无踪。展开袖子，轻轻舞开。你还没有见过我跳舞，对么？

现在，我跳给你看。

泪水在肆虐，火烧的疼痛在肆虐。可是我保持着最初微笑的表情。这一刻，我的心没在疼，真的，没有。

你和哥哥之间，我选择了你。所以我要还清，以前欠你的一切。这样，我才能毫无亏欠的，爱你。

意识渐渐涣散，而我却在火海中木然的舞，直到颓然倒地。我的舞蹈，也是很好的呢。下次相遇，我跳给你看，好么？

我会等着你，一直。告诉你，我爱你，这句从不曾说的情话。

停战的协议是在我火烧粮库后三天签的。班师回朝，他拒绝了一切封赏，辞官归隐。从此不知所踪。

多久了，已经多久了。奈何桥上往生的魂魄那么多，却惟独不见他。

孩子，你还要等下去么？孟婆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站在我身边，陪我看着茫茫的忘川水。

她已不再劝我喝孟婆汤，也不再劝我踏上往生之路。每天，便陪我看着忘川水，带我采摘忘忧草熬汤。或者，听我讲我们的故事。

背叛和眷恋，我看得到她眼中波澜不惊下的疼痛。她说孩子，苦了你了。

可是，我并不觉得苦，我只是觉对不起他，对不起他的情意。

又一天要过去了么？垂下眉，盯着忘川白色的土地上那些生长的旺盛的忘忧草。惨白的叶子，甚至，渗出的汁液也是惨白。

婆婆，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子经过。询问声打断了我的沉思。也是一个痴情的人么？我笑，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呢。

小心的避开忘忧草，自己沾上分毫。

婆婆，我帮你看看吧。走过去，拿过孟婆手中的画，却是一惊，那张微微泛黄的画在风中飘荡，落入忘忧湖中。墨迹被瞬间洗去，只留下一片空白。

抬头，对上一双念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睛。没有言语，却笑开。他，没有忘记我。

我终于，等到他了。

孩子，已经如你所愿见到他了。可以喝了这汤，往生去了吧。孟婆苍老的声音更加无力。她已经很老了，可是，她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她帮我找他，可是见到他之后，便要喝了那汤，往生转世。

一丝惊慌冲撞着目光，我还是要忘记他么？

寂儿，我不许你喝，不许你忘记我。他泼了那汤，却是少有的强硬。

你还欠我一世的相守，我不许你再一次逃开。他的语言坚定，眼中却慢慢的不安定。

好。仰头看着他。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要是你说的。

唉，孟婆长长的叹。转身把盛好的汤一碗碗摆好，不再劝我们。

陪他走在长长的忘川湖畔，茫茫的天青色没有边际。只有微笑，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暖。没有隐瞒，没有欺骗和背叛。如此的，心安。

刺眼的佛光在忘川惊醒了安静的天青色，金色瞬间便占据了忘川的所有色彩。

痴儿，还不去踏入轮回么？威严的声音在天空中炸响。我一颤，却在他握上我的手时安静了下来。

我不要，只要和他相伴。我不要轮回，不要忘记他。

我只要任性这一次，就这一次。这一次，只要他不放手，我绝对不会放开。

你，不悔？佛得声音带着无奈的感叹。似乎，这是意料中的结果。

不悔。看着他微微的笑，四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只要和你在一起，怎样我都不会后悔。

你呢，会后悔么？我问，看着他有些苍老的容颜。多少年了，是啊，岁月不留情。

他摇头，抽出手紧紧抱住我。多少年的寻找，如今终于找到，怎样我都不会后悔的。寂儿，让我自私一次吧。

也罢，便成全了你们吧。从此以后，你们便以彼岸花体留在忘川吧。

佛挥手，金光划过，身边没有了他，可是我感受的到，他在。

花开千年，叶长千年。同株同根，却永不得相见。不入轮回，必定造成命运轨迹的改变。这，是对你们的惩罚。

谢谢佛。我微笑，红色的花瓣颤抖。即使永不相见又如何，我感受得到他的存在。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好。

彼岸花，是我们的名字。生于黄泉，火红的花朵，是忘川的惨白中唯一鲜亮的颜色，即使忘忧草的侵蚀，花色也不褪半分。因为对你的眷恋，不会因为任何事消减。你也是一样的，对么？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可是，可是我们很幸福，不是么？

既然尘缘幻灭无望，那么就让我们以彼岸的形体相依相偎吧，有你有我，便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