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尘封的像册，一只黑白色“蝴蝶”在我眼前飞起来。飞着、飞着，飞出一身的色彩；飞着、飞着，飞出我中学时期一段难忘的回忆……

那年，我读高一。

说起我们高一（二）班，其实就是个差生班，凡是本年级升学考成绩末尾者、留级者及一些个调皮捣蛋分子们，那十有八九就要来报到了。尽管校方并没有明着给我们按上“差生班”这样一顶帽子，可我们（包括全校的老师们）心里都清楚。就连分给我们班的老师都有点“不一样”。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班能乱到什么程度！不用多说，只管往坏了想就是。

提起我本人，现在想来仍令人脸红。有着留过两级历史的我，不知是因为资格老了还是拳头更硬些，在班上是个男生们围着转、女生们见了躲的主。然而好景不长，不久我这“大哥大”的位置便随着一个人的到来而彻底动摇了。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个人竟是一位小巧玲珑的女生。她改变了我，确切地说是改变了我们整个班。

这只美丽的“蝴蝶”名叫何小莺，是作为插班生来到我们班的。从她那条又粗又黑又亮的齐腰大辨子上，一眼就看出是来自山里,田野的宁静和大山的野性全从她这条大辨子上甩出来。她身着朴素，却很干净整齐；她个子不高，却貌似天仙，这一点我们谁都不会觉得稀奇，因为凡是来到我们班上的女孩，个个都生得如花似玉，还真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学习好的无美女。然而很快我们就发现，她学习却好的出奇。

不可思议的是，课堂上从没见她认真地听完过一堂课。她总是埋头看自己的书，但那决不是教课书，因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老师们也曾没收过她的书，但很快就任由她了，原因是不论老师们提问她怎样的问题，她都能够对答如流。这让我们在妒忌中猜测：她肯定是个留级生，学过一年了，自然什么都懂了？然而我们猜错了，她不仅没留过级，反而在初二时跳过一级……

我和她结怨，完全是因我对她的恶作剧而起。哪有新来的同学不吃点苦头的？经细心观察，我发现了她一条规律：每次上课她几乎都是踩着铃声走进教室的。于是在一天下午临开课的前五分钟，我将一盛满粉笔灰的盒子嵌在了门与门框间，只等她推门，我们好看热闹。但这次她却迟到了，结果将数学老师弄成了“白毛女”。当数学老师含着眼泪夺门而出时又与迟到了的何小莺撞了个满怀，从同学们吃吃的笑声中，我感到这下可是把祸惹大了。不一会，班主任来到班上，他那满脸的火气使我不得不站起身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原本是要害何小莺的……”这样的解释自然要得罪何小莺了，远远地望去，果见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班主任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是你！……”结果我被叫到了办公室，先批评教育一顿，写检查自是没跑的。这都算不得什么，给处分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只要不被学校开除就行。班主任的抽屉里放着我多少份检查，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这件事留在我心中的反而是何小莺瞪我的那一眼，从她的眼神中我仿佛看到了三个字“走着瞧！”

安静了没两天，我又开始了第二个恶作剧：一次课间我趁人不备，在她铅笔盒里放了一只四脚蛇（学名蜥蜴，性温和，不伤人，这在当时我们男生们经常捉来玩的）。化学课上到一半，随着一声惊呼，她扔了铅笔盒，眨眼间便窜上了课桌。当同学们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教室里顿时乱成一团蚂蜂窝。胆小的女生们有的跳上桌凳、有的跑向讲台，显然是那只四脚蛇在地上乱窜的结果。直到有位男生捉了扔出教室才渐渐平息下来。化学老师气得连问三声：“谁干的？”教室里静得出奇，无一人出声。我咬紧牙关，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了，不然可能要二罪重罚了。好在化学老师脾气挺好，不一会就又开始讲他那有人听没人记的枯燥无味的化学方程式了。远远望见何小莺又用眼在瞪着我，仿佛在问：“是你干得吗？”我也用目光回答她：“就是我，怎么样？”

第二天一早，她和班主任一同来到班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要求和我坐同桌，这引起了同学们的一片嘘声。对于我这么一个“瘟神”，别人躲还来不及呢，她却主动接近，这不是绵羊自送虎狼口吗？我心里自然清楚那是为什么，她一定是要与我做零距离的较量。可我又实在想不到凭她一个弱小女子，能有什么本事来和我斗呀！除了学习之外，我能怕她什么呢？

她坐在我身边的第一件事就是又狠狠地瞪我了第三眼，仿佛在说：“走着瞧的时候到了！”我嗤之以鼻，暗想：“你除了会瞪眼以外还能干啥？”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粉笔在桌上重重地划出一道“三八线”。对于这条一眼就能看出很不公平的“三八线”她并不在意，好像只要有一小块属于自己的领地就足够了似的。

以后的日子里，她并没有什么举动，依然是埋头看她的书。她所看的书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最多的还是琼瑶的言情小说。她看书很投入，经常会随着书中的故事情节或笑、或默默地擦拭眼角。

我从没见她做过作业，不管是课堂的还是家庭的；但她的学习的确没说的，不管是数、理、化还是文、史、地，在班上可说是一名“全能冠军”，这一点从课堂上老师们的提问中就足以得到了证明。然而每次测验或考试，她的分数却从不会超过70分。不是她不会做，而是她从未答全过，她专拣难题答，只要一够及格，她就立马停笔。真不可思义，难道分数高了会咬人？她不把分数看在眼里不要紧，这样一来可是直接影响到了我的“考试成绩”。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和我多说话，甚至连正眼都没有。有时我问得急了，她就把目光落在课桌上那条“三八线”上而草草地打发我。岂有此理！既然她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索性就更霸道些，将“三八线”又向她处推进了五公分，并开始盘算要怎么样“整治”她了。然而我的点子还没有酝酿出来，她却开始动手了。

一天下午，我来到教室，教室里空无一人，同学们全都聚集在了教室后的一排白杨树下，原来她要和宋玉比赛上树，输者要打扫一周的教室卫生。男生们站在宋玉一边，女生们站在何小莺一边，充当着双方的拉拉队。我笑了，这一定是宋玉的点子，要知道宋玉可是个爬树高手，不要说我们班了，在全校也是出了名的。这下何小莺可要惨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情形出现了：当何小莺燕子般地将一条红绸带系上树梢而返回地面时，宋玉却还在树上猴子般地努力挣扎呢。“猴子”与“燕子”相比，自然体重上就已注定了其必输无疑。结果宋玉不得不脸红着向她甘拜下风。

又一天下午，体育课间，何小莺指名要与萧云比赛，比赛项目由萧云来定，谁输了就要答应帮对方做三件事。萧云自然是选择了自己的强项：三千米长跑。要知道该项目他已在校运动会上连拿了两届冠军的。然而想起何小莺和宋玉比赛上树的情形时，又不得不令人担心。结果让人担心的事真的就出现了，围着操场还没跑到五圈，那何小莺就已领先萧云快一圈了，最后萧云不得不向她府首称臣。何小莺，真是个疯丫头！

不到一周的时间，她就斩去了我的“左臂右膀”。

宋玉和萧云是我的好朋友。宋玉有个绰号叫“一线天”，因其平时总是眯着双眼而得名，其点子特多，但从不用在正道上，如果啥时见他的眼睛睁开了，那准保就有哪个女生要倒霉了；萧云的绰号叫“花和尚”，因其平时总爱剃个光头而得名，其为人憨直仗义，爱打抱不平，深得男生们的赞赏。平时我们仨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可以说我行恶作剧的计谋与勇气绝大多数是来自于他们俩。然而自从何小莺比败了他们之后，俩人就变得和我有点若即若离了，宋玉的点子从越来越少到后来干脆没有；萧云也不再似以前那样地帮我了。渐渐地我便陷入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失去了朋友的我原来什么也做不成。

何小莺，还真有她的！她不仅做了女生们的领袖人物，还把我身边男生们的心一个个地都拢去了。很快我便成了一只失群的孤雁，不久，我这只孤雁连叫声都没有了。就在我陷入极度苦恼的时候，不可思义的事再次发生了，中考后的班干部改选会上，全班同学竟一致通过地选我做了班长。不用问这绝对是她做的手脚，然而我一时却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从此也彻底改变了我。

班上的课堂纪律逐渐地安静下来，同学们也开始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学习上，同时我发现她看我的目光也变得温和了。她迷一般的心思，引起了我观察她、了解她的强烈愿望。

她家住在离学校四公里半处的西湾村，家里似乎挺穷，因为她没有单车，往返学校全是徒步；午饭她很少吃学校的食堂，总是吃自家带的二皮面（所谓二皮面，就是一半小麦面一半玉米面混制而成，这在当时条件不是很好的家庭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个馍或一块饼，就着一小包自家腌制的咸菜，找一处稍偏的树下，一边看着书一边就草草地打发了。这样的情形不竟使我对她产生了一种莫明的同情，我有点后悔以前对她的霸劲了……

桌上的那条“三八线”在不知不觉中被我擦去了。她的话立刻就多了起来，她原是个性格开朗、言谈活泼的女孩。真是“不打不相识”，不久我们竟成了好朋友。既然成了好朋友，她也就向我厰开了心扉：她家原在陕西淳化县大渡口村，因条件差，父母便带着她和弟弟来了新疆。母亲因患风湿病，一年中有半年要在床上度过，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父亲在一家工程队打工维持。父亲是个要强的人，再苦不能苦了孩子的学习，所以把她和弟弟送进了市重点中学念书。如今家境每况愈下，懂事的她便自作主张地转回了离家最近的我们二中，一来可以少花点钱，二来可以晚上回家干点家务。这便是她转到我们学校的原因。听着她的讲述，我的胸口好像被一块石头压得透不过气来，于是我便转向一个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迷团的话题：“你不认真听课，学习却这么好？留过级吗？”　“留级？”她脸上绽出了灿烂的笑容，接着她向我解出了迷团：她不但没留过级，还在初二时跳过一级，不听课并不等于她不学习，她每天晚上都要抽出两小时时间用于自学。用她的观点来说，如果用十分钟能学会的东西就没必要再浪费四十五分钟了。课堂上她最多也只是花上几分钟时间听一下她认为难以理解的知识而已。她还说，如果按年级一级级地自学下去其实不难的，就象盖房子，地基要是打好了，一层层向上砌砖就变得很容易了。听她说得轻巧，我也曾试着自学过，不要说用十分钟来学四十五分钟的课程了，若遇到难题就算用上我一年的时间，该不会做还是做不出的。一句话，还是因人而定，她还是聪明过人罢了。

以后的日子里，是我学习生涯中一段最难忘的时光，也是我真正开始用心学习的开端。她也在时不时地督促着我：她上课看课外书却不让我看；她上课讲话却不许我讲，还常常帮我讲解难题，教我不同的学习方法。我和她的友谊也在这样一种轻松愉快的时光中不断地升级，这让我心中不觉地产生一种愧疚，想着该找什么机会能帮助她和保护她。然而她根本就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她自立性很强，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呵！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大概过了一个月，她忽然变了，变得心事重重，话也不多了，还常常望着一处发呆。不久，她便开始旷课，先是一节一节地旷，后来干脆整天整天地旷，终于有一回她就再也没有出现了。两天后，我在语文书中看到了一张她悄悄送我的黑白像片，背面有她字体秀美的留言：

“夜幕编织了一个甜甜的梦，

黎明却将这梦撕扯成碎片，

我轻轻地把这碎片儿拾起，

却再也不能寻回昨夜的梦。”

我在失落中猜测她破碎的梦，但始终得不到答案。直到有一天班主任说她因家庭贫困而不得不辍学了，我才明白她那破碎的梦原来是不能上学了，同时也意识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当班主任提示我们是不是能献点爱心让她从返校园时，全班同学立刻积极响应，我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我所有的零花钱，共二十四元，在当时是班上最多的。

第二天，我与班主任攥着全班同学捐赠的三百四十元钱，骑单车去了西湾村。没想到却是人去梁空，邻居们说她家一个礼拜前就搬走了，可能是回了陕西老家。我的心空荡到了极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都陷于一种很低落的状态，望着身边空着的座位，就会产生一种对她的无限思念。我试着写了封信发向她曾说起过陕西老家的地址，但“查无此人”给退回了。我不知道她随着她那四处飘零的家又去了哪里？

思念——除了思念还是思念！不知时间的风霜雪雨何时才能冲淡我心中因离别而产生的忧伤？

有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不能不提，这一年我们全班同学竟无一落下地全都升入了高二。真是奇迹！这固然与我们每个人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但若没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和学习氛围，再努力也不可能有如此圆满的结果呵！这让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何小莺，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正是她的出现而改变了我们班的学习环境，并且使我们全班同学团结在了一起，因此才会有我们今天的成功。

她走了，匆匆地走了，似昙花一现，却给我留下永久的回忆。直到今天也只能是望着她的像片而作她如今和将来的猜测？

想想此生也许再也不能见到她，因此，她留给我的这张像片也就越显得珍贵！

美丽的“蝴蝶”呵！你飞向了哪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