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家住在城北和平里,那是一片有好多低矮的小平房组成的居民区,这片居民区都是建在农民的地上,各个单位买上一片土地,作为福利分给自己的职工,一排排家属房平地而起。那个时候,土地很便宜。买片地也很容易。建房子也简单,大家都穷,家家户户都盖那种平顶的三米高的房子,一般都是两间。她家就住那样的房子。在那片家属区附近有一所新建的小学。小学和居民区间有一片坟地,这片家属区的孩子都在那上学,上学时,孩子们成群结伴地穿过坟地,胆大的孩子常常在一座座坟堆上跳格子一样奔跑打闹。
她常常一个人上学去,她刚刚被父母从奶奶身边接回小城,刚刚转进这所小学三年级一班,她没有伙伴,很多时候她和自己的影子一块穿过坟地去,她的胆子不太大,不敢像有些孩子把坟堆当舞台,站在坟堆上引吭高歌。她常常赶在天黑之前跑过坟区,快快地跑回家去。而她家里垒长城的大人们已经开始了晚上的鏖战,她的父母都是麻将爱好者,在红中白板九饼的掷牌声中,她匆匆吃完饭,躲进自己的小屋写作业,作业老是那么多,譬如语文老师的作业,总布置他们抄学过语文课文,一篇课文抄十遍,数学老师总让他们把乘法口诀表在作业本上写十便,她往往抄着抄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交作业。下午老师会把没有写完作业的学生留在教室里补作业,她补过好多次。补作业的孩子总有那么十多个,这些留下的孩子迅速地写作业,谁先写完谁走。她常常落在最后,落在最后的还有一个男孩子,那是个瘦小的单薄的孩子,有一张瘦削的脸,弯弯的眉毛,细细的眼睛,纯净的眼波。他写的很慢,写错一个字仔细擦干净,再重写,好几次她走的时候,教室里还剩下那男孩子。
有一次,她要补的作业太多了,天已经黑起来,男孩子写完了,他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在外面看了看。对她说:“我等你吧”,于是,他等她写完作业,然后两个人一块穿过坟地回家去,男孩子送她到家门口,然后自己回家了。
好象从那天起,男孩子做作业的速度快了起来,总是在她之前写完,写完后就坐在教室里等她。然后和她一块回家。她心里很高兴,有个伴回家她觉得坟地不在那么可怕了,她的胆子凭空大了很多,也敢跟着男孩子跳一下坟头,既兴奋又恐惧,全新的感觉在她小小的心房里荡漾着,她有些得意有些激动有些小小的害羞。
好象是默契似的,她总是最后写完作业,他总是在等她,然后两个孩子一块穿过坟地,他送她先回家,然后他自己回家去。
班里的同学慢慢发现了他们的秘密,那个时代的孩子们,都是男孩子和男孩子玩,女孩子和女孩子勾肩搭背地做朋友,男孩子和女孩子做同桌,那桌子上一定有一条泾渭分明的三八线,哪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都说几句话,于是马上有人起哄他们,把男孩子往女孩子身上推,喊他们“小两口”。不论是恶意还是无意的瞎闹腾,每一个被喊的总是觉得很难为情。在她们那个年纪一些大人们才知道的事情朦朦胧胧的似懂非懂。
仍然是一个下午放学后,他们最后从学校回家,两个小小的身影相随要穿过坟地,突然,坟堆后面跳出几个他们班的男生,几个男生哈哈大笑,“小两口,回娘家还是走婆家啊?”,“小两口”,“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打了一天价,晚上和枕花枕头”几个男生尖声怪气地朝她和他喊叫,她顿时羞红了脸,急忙逃跑,他迎着那几个男声冲过去,她跑的很快,身后的喊叫让她无地自容,泪流满面。
晚上她没有吃饭,她的父母正在打麻将,也顾不上管她,她躲在自己的房中怕外面打麻将的人听见轻轻地哭了三个时辰,然后呆呆地想了好久,掏出课本开始写作业,她也不知道要写到什么时候,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后再也不能在学校补写作业了。
第二天,她看见男孩子鼻青脸肿的,那几个捣蛋的孩子竟然没有在学校里喊她和他“小两口”,她那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没有和男孩子说话,一放学,她一溜小跑地回家去。
好几次男孩子想和她说话,她马上跑开或者扭过脸去,她怕同学们起哄。
两个星期之后的星期二,下午第三节,他们班上体育课,当体育课结束之后,孩子们疯跑着回教室取书包回家,男生跑的快,他们跑到教室里把们顶上,不让教室外的女孩子拿书包,女孩子在外面又是跳又是嚷嚷,又是叫骂,教室里的男生就不理睬她们,任凭她们在外面生气着急,女孩子们着急但无可奈何,去找班主任,班主任已经回家了,她们于是坐在外面和教室里的男生耗下去,看谁能回家!
突然窗户被人从里面打开,从窗户的两条钢筋棍之间挤出一个花书包,她一看是自己的,窗外的女生们不乐意了,嫉妒了,“我们的的书包呢,为什么她的书包能扔出来,把我们的也送出来”!窗户里面也沸腾了,“叛徒,叛徒,小两口,就是亲”,男生也气愤了,那瘦削的脸,弯弯的眉毛,细细的眼睛,纯净的眼波,他站在窗户里面向外面看她,一时间,她羞愤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哇的哭起来,,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不要脸,流氓!”抓起书包,向校门口跑去。
从此之后,她在班里更沉默了,直到小学毕业,她和他在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初中三年,她和她在不同的中学,她见过他一次,骑着单车匆匆而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竟有一丝酸涩。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曾委婉地打听他的去处,别人告诉她,他已经随父母的工作调动离开了中原。
人生就这样遗憾地走过吗?在静静的深夜,孤独的她竟然多次想起他的样子,那淡淡的眉,那细细的眼睛,是那样温暖而疼痛。
有的人失散几十年,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中竟从茫茫人海中获得了惊喜,她也多次想,她和他会一起再从那坟地走过吗?想到这,她苦笑了,短短的十五年时间里,小城早已面貌全非,在早年的坟地上一座大型商厦已经拔地而起。她居住的居民区,早已高楼林立,站在五楼的阳台眺望远方。远方一片灯火阑珊。
好多次她做梦,又梦到了那一幕,男孩子听了她的喊叫:“不要脸,流氓!”涨红了脸,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过清瘦的面颊,其实那根本不是梦,是真实的回忆,时间久远了,那真实的东西也会像梦般迷离。
-全文完-
▷ 进入犁花盛开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