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毕业的那年,我21岁,结束了我学生时代最后那个暑假,我拖着行李到琼湖中学教书。那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当时琼湖中学只有三栋红砖青瓦的平房教室,前面一个很大的黄泥巴操场,操场上长着许多野草。这是一所位置偏僻而且条件简陋的乡村初级中学,我当年就是在这里初中毕业的。我来报道时正值盛夏,秋老虎热得让人发慌,接待我的是一位老校长,记得他正打发赤膊正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看书,见我来了,忙披一件白色大汗衫,遮住他满身的肥肉。老校长说:“总算把你要来了,我们农村中学要个大学生来还真不容易”。说着,递给我一把大芭叶扇,校长办公室连电风扇都没有。老校长自我介绍说,他姓卜,老家湖北荆州的。他说看过我写的文章,“写得不错,今后把我们学校也写写!”老卜还知道我在大学里入了党,“这样你就是我校最年青的党员了,今后,在学校支部党员的生活会上,就由你作会议记录。婆婆妈妈的说了一大堆,用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端个脸盆说是给我去打洗脸水。
独自一人坐在琼湖中学的校长室里,我有一种寂寞的感觉。说真的,我可半点也没想到会来这里教书,大学刚毕业时,市晚报社的唐主编说给我在报社谋个职位,他发过我的几篇文章,说文笔还可以,想不到一个浪把我打到这里来了。
既然来了,也就听命运的安排。和我一同分配来的有六个青年教师,三个中专毕业;两个电大生,当时只有我是本科毕业。按理,至少要分到高中才是,我的好几个同学都留在城市里教中专。
我教两个班的语文,当一个班的班主任。整天的备课、阅卷,修理调皮学生,因为刚上讲台,感觉忙得有点喘不过气。好在我们这些学中文的,多少受过陶渊明、苏东坡的影响,能善待自己不顺的际遇。我勉励自己,要像苏东坡那样豁达乐观。
于是,就听到关于卜校长的许多典故。老卜早年湖大机械系毕业的,文革前的老三界。他教物理,也教生物,因为他是我们琼湖中学资格最老的党员,他在会上作报告的时候,有句口头禅“我们共[chan*]党员更应该起模范带头作用”。而且这句话已经成为当时我们学校的流行语,无论是上厕所还是进食堂,只要有人不讲秩序,我们都少不得要来这么一句:“共[chan*]党员要起模范带头作用”。我们背地里喊他老卜,或者老布尔什维克。
越看越想笑的是老校长的那个大肚子,大块的肥肉堆在胸前,隆得老高的,像有了五六个月的孕妇。老卜人不高,经常堆一脸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笑,完全不像那是电影里高大而又威武的老共[chan*]党员形象。放了学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腆着肚子坐在校长班办公室看书,笑起来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庙里罗汉的风度。
二
参加工作了与当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在大学里读书,我爱睡懒觉,可是,到琼湖中学工作就不行了。只要起床铃一响,老卜就来了,你听,他在外面喊:“启贤,起床!做操去!”我叫陈启贤,朦胧中,我知道老卜在喊我起床。他就爱这么大声地叫唤。接着,又去敲其他几个年轻老师的门。我很不情愿起了床,揉着睡眼往操场上走。喊操的体育老师不在,到那里去了我不知道,是老卜在喊操呢。他穿件肥大的印着“韶山留念”字样的大白衫,在清早的操坪里,他一面喊口令,一面做操。老卜的口令没有节奏感,口音是那种宁乡腔,做操的动作也不标准,那副迂腐相,直让人佩服他态度的虔诚。
很快大半个学期过去了,老卜要我肩起办公室的工作,因为学校原来负责办公室的徐钦,借调到县政府办去了,至少这一期不会回来,我的课还是照样不减。我很不愿意,因为,我不想给自己捞个一官半职。我的理想是把书教好,做个受学生尊敬的老师,至于领导怎么评价我,这不重要。
按学校的惯例,要检查教师的备课、阅卷,老卜还点名要看我的备课呢。“你是共[chan*]党员,大学生啊,要起模范带头作用!”你看,又来了!开学没半期,老卜对我的备课查了三次。上次检查,我备课里不小心写了三个错别字,老卜在旁边打了三个红叉,还盖上“卜克成”的大红印章。几个错别字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古代大文豪都写错字呢,要不,古文里哪来那么多通假字!可老卜很把它当回事。就因为我备课里的那三个大红叉,我打算跟他大闹一场的,这样的校长,几个错别字都计较,他根本不懂中国的语言文字。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新上讲台的几个年轻老师经常在一起打球、唱歌、谈笑,有时也摸几盘老k,我们正处在生命旺盛的年华。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学校的周围社会流行跳舞,也是从城里流行到我们乡下的。当年我们在大学也基本懂一些,想不到如今这乡下的琼湖中学也流行起来了,不少中年女老师还请我作指导。课余时间,我们就在办公室或者在学校礼堂里,关着门,乐此不疲。男男女女,有时牵着,有时搂着,有时抱着,跳上那么几圈,那动感的节奏着实让我们陶醉。
记得是周末的晚上,我们在烂喝了一顿之后,开始在学校礼堂翩翩起舞。我们把当时教学用的双卡收录机放在地上,音亮开到最大。“我的热情,就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绚丽的灯光,疯狂的节奏,躁动的青春。舞曲的旋律大约也飘到了我们老卜的办公室。他在外面大声嚷着,叫了一阵。因为乐声很大,老卜叫的什么,我们根本听不清。一曲结束之后,我感觉形势不对,从礼堂大门的缝隙里朝外看,发现老布尔什维克就站在我们对面的走廊上,他怀着一种极度不满的情绪看着我们。后来礼堂的大门被推开,老卜一尊罗汉似的,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满脸堆笑地站在一旁,在梦幻般的灯光下,我们尽情地跳舞,旁若无人地疯狂。有几个还一边喝啤酒一边跳,一边跳还一边脱衣服,我们的头上都缠着一块红稠布。老校长站在一旁,看了很久,离开的时候,他嘱咐我们“秀气点”,不要影响其他老师休息。我们跳得都那么投入,那么忘情,迪斯科的旋律正宣泄我们的内心的疯狂,谁还“秀气”得起来啊!
礼堂的音乐声戛然而止,我们站在礼堂里,一个个都成了木人,原来停电了!我们一看学校外面却有电,我估计是老卜在跟我们过不去。除了他,还有谁呢?一打听,是老卜指派电工小段师傅拉闸了。我们就在礼堂里大叫:“老布尔什维克,我们要自由,今天是周末,我们要自由!”我们把所有的愤怒都倾泻到老卜的头上。
三
为加强对学校的管理,进一步遏止我们几个青年教师的自由泛滥,第二个学期开始,学校实行“坐班制”,即办公时间,老师一律在办公室里集中办公。他还讲了实行“坐班制”对教学的好处。我们几个青年教师提出反对意见,反对最厉害的其中就有我这个党员教师,还有几个是老婆在农村的琼湖乡的“土著”,因为他们家里有田土,放学后须回家种田。老卜没有做多的解释,只有硬性规定:“下周起开始,坐班费每月发津贴10元”。
坐班制实行后 ,我们当然不如从前自由了,到外面去购物要请假,到邮局发信要请假,到镇上看电影要请假,跟女朋友约会要请假。如果长期这样下去,我保准我们中的几个光棍汉,会光棍到底。特别是我,晚上想和宋蓉约会就困难了。我是到琼湖中学工作后的第二个学期谈的爱,对象是当时县丝绸厂的,是老卜的妻子李夫人给做的介绍,宋蓉是李夫人原来一个同事的女儿。
我22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宋蓉邀我到镇上看电影,当晚镇电影院放映美国西部硬派功夫大片《第一滴血》,是史泰龙主演的,他是美国西部电影中的影帝,表演硬派功夫的。那电影的宣传海报都贴到了我们学校的门口。晚饭之后,我怀揣着电影票,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向校门口的方向走去。我们说着,笑着,多么高兴的。
刚到校门口,碰上了老卜,他在查我们的岗,手里拿着那本《校务日志》,一脸严肃站在我们面前。我知道被他逮着了,不死也脱层皮,但我极力控制情绪,这种场合不宜制造紧张气氛。我在心里重复着老卜平常说的那句话:“我是共[chan*]党员,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对着面前的老卜,我挤出满脸的笑。
“卜校,我女朋友邀我看电影,今晚上我请假。”为了证明我话的真实性,我亮出连在一起的两张电影票,又指着站在我旁边的宋蓉说,“票是她们单位送的,七点半开演,您就高抬贵手吧。”
“不行,办公时间,不准假!”听那口气,看那表情,好像没有商量的余地。宋蓉走了几步,回头看着我,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我们僵持了十多分钟,我生气地把自行车往地上猛一顿,睁大着眼睛愤怒地注视着老卜,可他一直没有妥协的样子。事关终身大事,于是我决定强攻。今晚准也得去,不准也得去!当远远地听到老卜喝令我站住的时候,我的自行车一路叮当上了大路。
宋蓉还没有跟上来,我只好等她。
暮色里,宋蓉低着头,神情沮丧地向我走来,她当然很不愉快,晚凉的风扬起她的秀发,她脸上没有了笑容,不肯再上我的车。“回去吧,别让校长生气啊!”
那天的电影没有看成,宋蓉走了,影帝史泰龙与我擦肩而过。一切都怪老卜啊!我把那两张电影票撕个粉碎,丢在夜风中。
那晚,史泰龙的《第一滴血》,让我的心流了无数滴血。
宋蓉好久不来了,我备课、阅卷都没劲,都怪这位爱搅事的老布尔什维克,是他坏了我的大事。
四
坐在办公室里,没事的时候,总听到老师们谈起老卜的一些轶事。说他早年被打成右派,剃个半边头,被人牵着到处游斗。后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老卜才安排到一所山村小学,后来调到初中教物理。都说他脾气古怪,办事机械,所以都笑他“老布尔什维克”。他对学生要求特严:学生的作业,要求用尺子比着打等号;发现错别字,他就打个大红叉,责令重作。初中的不少课程他都教,甚至生物,甚至外语,所以人家笑他杂货担的。他当校长,学校每周要开周前会,开会之前,全体老师必须先集体唱一首歌,他说这有利于加强学校的凝聚力。有的歌我们很多老师不会唱,他就指定音乐老师领着唱。有时老师们在下面唱,他就在上面随意打拍子。别看他平时板那么一副严肃的面孔,可上起课来,人就风趣多了,有时候唱歌,有时候吟诗,还摇头晃脑的,完全一副老儒生风度。
我说他是个老儒生,一点都不过分,他的做某些事真的让人要笑。1984年的美国洛杉矶奥运会,我们中国的金牌实现零的突破,这喜讯不知怎么被老卜知道了,他下午就组织我校全体师生在学校礼堂收看电视重播的实况。我们全校一千多名师生坐礼堂里,他要我们几个年轻老师,搬出他家客厅里那台14英寸的日历彩电,那是我们学校当时唯一的电视机,是他在美国工作的弟弟给他的。老卜又亲自爬到楼顶上去取下天线来,装到礼堂里,由几张课桌叠起来做天线架,老卜被弄得满脸都是灰尘。他到礼堂里一亮相,我们看着他都大笑不已。电视转播开始了,许海峰的最后一枪,宣布23届奥运会的射击金牌揽入中国队的囊中,这是我国在奥运史上获得的第一块金牌啊!我们在礼堂里都好激动,一个劲地为中国队鼓掌。只见老卜从他家里拿来一大团的鞭炮,吩咐我点燃。于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礼堂响起,全校师生乐成一团,老卜领着我们唱啊,跳啊,真的“老夫聊发少年狂”了。颁奖的时候,《义勇军进行曲》响起来了,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老卜领着我校一千多师生肃立礼堂,我们跟着电视一起唱国歌,注视着飘扬的国旗。看老卜那孩子似的表情,我很是感动。
学校支部照列每期开一次党员生活会,由老卜主持,我作会议记录。会上布置了我一个重要任务,安排全校各班出黑板报。
那时候,全国人民都在学习张海迪的优秀事迹,县教育局下周要来检查我校学习张海迪的情况,老卜安排每班出一个黑板报,以学习张海迪为主题。我和团支书李军组织各班迅速行动,在我校掀起学习张海迪的高*。因为我的粉笔字写得可以,就帮各班书写刊头。每班都是统一的刊头,统一的格式:“学习张海迪,争当好学生”。老卜强调黑板上的文字必须写工整,黑板上的字要打格子,他批评我负责的黑板报不美观,文字大了内容少,很空洞。老卜就到校长办公室帮我找资料,把近期的报纸都翻个遍,凡属写张海迪事迹的,他都用红笔打记下来,要我全部摘录,然后提供给各班。后天教育局要来检查,这马虎不得的。老卜就在家里拿来一根红丝绳,再碾碎一盒粉笔灰,用红绳沾满白灰,在各班黑板上弹出灰白色的痕迹来做格子,黑板报的文字全写好之后再抹掉。全校12个班,12块黑板报,灰线格子都是老卜亲手搞定的。校长之长,工作身体力行,确实难得。
北山县教育局的红头文件摆在我的办公桌上,下下周的5月2日,教育局团委于在碧云宾馆举办一个以“学习张海迪”为主题的演讲赛,我们学校有个参赛名额。卜校安排学校团支书李军和我携手,把这个工作搞好,由李军物色人选,我负责指导演讲学生的普通话。李军选定了初三的周亚同学,她是我们琼湖中学最漂亮的女生,高挑的个儿,红红的嘴,黑葡萄似的眼睛,白玉似的牙,很像当时电影明星刘晓庆。
在老卜的督促下,我连续两个晚上的挑灯夜战,写出了演讲稿,题目是《让我们点亮青春》。稿子写出来后,老卜在上面圈圈点点改了不少,肯定的方面是有文采,有激情,突出了时代意义;但没有结合我们自己的教学实践,要把我们自己写进去,内容才更具体,主题才深刻。我按照老卜的意思,再作了修改。在教育局举行比赛前一个星期,开始对周亚培训。周亚的记忆力相当好,一个早晨就把稿子背下来了。为了让周亚同学的注意力高度集中,避免外界对她的影响,我和李军商量,周亚一早一晚到学校后山的竹林里,进行封闭式训练。
老卜也不时来我们竹林里视察工作,有时还给周亚送点白糖、喉片什么的,强调要注意保护嗓子。遗憾的是周亚的嗓子还好,我的嗓子却嘶了。周亚的每次演讲我们都进行录音,然后要她自己听,自己发现问题。对那些发音不准的地方,音高音低把握不当的地方,我一一予以纠正。这孩子悟性好,两天时间就训练得有效果了。我们请卜校来竹林里分享周亚同学的演讲,多提宝贵意见。老卜一把藤椅,一杯浓茶,坐在竹林里四处环顾。周亚的声音婉转、清脆,在竹林里回响,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针对演讲内容,老卜要求补充几个手势语言,他说成功的演讲离不开手势。卜校长像导演给演员说戏一样,给周亚的演讲设计了三个形体造型,确实给人以视觉的冲击,我感觉其中一个是模仿电影《红岩》里江姐的:张开双臂,面带微笑,昂首眺望着远方。三天后,周亚赴教育局参加初中组的演讲比赛,获得极大成功,为我们琼湖中学赢得了荣誉。第二天学校举行升国旗仪式,老卜到体育室弄来一竿标枪,上面吊个喊操用的话筒,我们都还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等升旗结束,卜校突然通知周亚同学到台上来演讲。周亚精彩的演讲赢得了师生热烈的掌声。周亚获奖的演讲录音,老卜在学校广播里反复播放,周亚同学的照片,贴在学校的公布栏里,清纯可爱,光彩迷人。
五
不知宋蓉怎么知道我们学校正在筹建教师住宿楼的,我都不太清楚,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琼湖乡政府领导,在中国第一个教师节即将到来的时候,献给我们辛勤园丁的礼物。记得那是1985年,我们这些站讲台吃粉笔灰的人,终于有了自己的节日——9.10教师节。毕竟是第一个教师节,社会各种媒体都大张旗鼓的宣传得,我们人民教师好像从“臭老九”的行列中逐渐走出来了。看琼湖政府的领导来我们学校送温暖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凭我错误地感觉,我们人民教师的地位待遇似乎正在提高。
由于卜校的多方奔走,多年停留在图纸上的琼湖中学教师住宿楼终于在第一个教师节前夕破土动工,可望在1985年老历年的年底投入使用。新建的教师住宿楼四层,共三单元24套,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使用面积56平米。这样的档次,在当时的琼湖是不多见的,就是乡政府的干部家属楼,相比之下也要逊色三分。这样,我们学校老师们原来住的那栋旧平房,马上就要成为历史的废墟了。那算什么房子啊,我们学校周夫子写了副对联可以为证:晴天鸡蛋鸭蛋鹅蛋;雨天淘盆脸盆脚盆。
都说女人考虑问题时,比男人心细,这是有道理的,跟我搞对象的那个宋蓉就这样。宋蓉想我们结婚的时候,学校也能分一套新住房,这怎么可能呢。那个时候,我们这些拿国家工资的,吃饭靠国家,住房靠政府,私家住房基本都是单位解决,那叫福利分房,单位拥有所有权,个人只有使用权。虽然面积不大,装修也简单,但不要花很多钱买,不像现在,妈的结一回婚,就当十年上的房奴。一般单位分房都是论资排队的,我们琼湖中学也是这样。学校的骨干教师、中老年教师很多,还有校级行政领导。我工作不到三年,教龄短,资历浅;虽然于今我也是学校办公室主任了,那算什么鸟东西啊!按资排辈,轮到我的头上,除非再建一栋这样规模的住宿楼。当然啰,作为即将成为新娘的宋蓉,对住新房有想法,是可以理解的。
这些天宋蓉没来打扰我,我一直安静地坐在办公室写东西,第一个教师节快到了,县教育局与文化局要合编一本庆祝教师节的宣传画册,表彰部分优秀教师,需要有文字材料配合。前些日子,我们琼湖中学被评为“北山县初中教育先进单位”,必须写一份综合材料交上去。
卜校正忙着新教师住宿楼的基建,他安排教导主任谭友林同志协助我把这篇材料写好。我知道,这是我办公室主任的份内工作,我必须写好。对于琼湖中学这些年的巨大改变,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无论是领导班子的建设,还是师生的精神风貌,都是旧貌变新颜。卜校确实带领我们干了一些实事,在他五年不到的校长任期里,我们琼湖中学校确实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学校在北山县的排名,由他上任前的12位,如今位列前茅。每年中考结束后,直到新学期开学那段时间,来我校放鞭炮以示感谢的学生家长,都让我们应接不暇。校长室的奖状都挂满了四周的墙壁。
我写的是关于我们琼湖中学的综合报道,在上交到教育局之后,不久就见报了,卜校看了文章很满意,写得不错,立意新,大气。说实话,我对老卜那机械死板的教育管理,并不怎么欣赏,但我对他的那种勤劳、廉洁、认真的工作态度,还是从心底里佩服。琼湖中学这几年的成绩是卜校带领我们干出来的,老师们虽然有时候也对他的工作颇有微词,有时候也难免要发泄对他的不满,但冷静地想,他还是一位很负责、很能干的校长,工作细致、踏实、到位,不少琼湖人说起他,都对这位老校长充满了无限的敬意。
第一个教师节来临之际,北山县教育局的红头文件发了下来,卜校被评上了“优秀校长”,北山县52个教育单位,只有5个优秀校长的名额,卜校荣登红榜,真的难得!
毕竟是第一个教师节,真的好热闹!村镇的领导干部都带着礼品来学校慰问老师,抓教育的副乡长在庆祝教师节的大会上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琼湖中学的操坪里,彩旗猎猎,歌声悠扬。“热烈庆祝第一个教师节”的大横幅悬挂在教学楼的正前方;操场上,由我们学生表演的各种文艺节目更是精彩纷呈,歌声、掌声、鞭炮声汇成欢乐的旋律,在校园的上空飞扬。卜校长胸佩大红花,面带微笑,坐在主[xi]台上。与此同时,教育局、文化局联合制作的教师节的各种宣传图片正出现在我们北山的大街小巷。
教师节过后,卜校安排我到教导处工作,这是我上个学期都没想到的。琼湖中学这样的大摊子,几十个老师,一千多学生,教导处的工作很繁杂,两栋教学楼,12间教室,每天三次以上的查堂,还有课务调整,考试安排,老师备课、阅卷的检查,我还有初三一个班的语文课。
自从教师住宿楼开始基建后,卜校的工作更加多了,每天除了穿梭各班教室检查教学之外,他还得频繁地往住宿楼的基建工地,安排建筑材料、监督工程质量、把握工程进展、解决各种麻纱。从购进的水泥品牌,到沙石质量,钢材送检,他都必须过问。盛夏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灼热难当,同学、老师都在屋里午睡,卜校正猫着腰给建筑工地的红砖浇水,他头戴草帽,脖上系着围巾,一身的尘土,背脊的衣服汗得透湿,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揩汗。有时建筑工地上人手有限,忙不过来,装红砖的车来了,却没人卸货,他就当装卸工,自己亲自动手,手套也不戴,结果手皮都磨破了。看他在工地上忙碌的背影,你分不出他是农民工,还是校长。他看着住宿楼从奠基到最后一层封顶,每一层楼房每一套房子的水泥地板,都是他接起自来水管,亲自湿水。若发现某个建筑工人偷工减料,就立即责令他停下来返工,谁的面子都不卖。在卜校的监督之下,教师宿舍楼在当年年底如期完工,包括水电安装、内屋粉饰都全部到位。新宿舍楼竣工那天,校园里红色的鞭炮灰落了厚厚的一层。
六
又是一个学期结束了,期末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教师新住房的分配。在此前,卜校主持开了一个教工代表大会,反复征询教工代表的意见,要求大家在一起,制定一个接近公平合理的新住房分配方案。卜校说,我们学校许多年没有建新房了,实在愧对老师们。新建的住房只有24套,只能满足部分教师的心愿,大部分老师目前还不能住到新房,学校暂时也没办法解决,请大家谅解。但可以肯定,在近三年内,我们还会再建一栋同样规模的住宿楼,大家今后都能住进新房。
教代会终于初拟了一套教师新住房分配方案,在老师个人申报的基础上,有人提出党员要加分,任学校行政职务要加分,两条都被老卜否定了。他说,这个特权不能使,我们共[chan*]党人、当领导的,要起带头作用。我的综合总分排在靠后的位置,住新房我申请了,但没有成功,我也没抱希望。我把分房的结果告诉了宋蓉,听得出来,她在电话那头有些失望。
新房子是建成后再分配的,位置由抓阄来决定,虽然都是新房,但一头猪身上买肉有好歹。新房的二楼三楼最抢手,一楼顶楼就不那么受欢迎。新住户抓了阄,有人欢喜有人愁。卜校的老婆李夫人就叹自己不走运。卜校夫人姓李,在我们学校管理仪器,我们叫她李夫人。她的新房子在三单元的四楼西头,阄是她抓的,李夫人打开阄一看,就说自己运气背,新房位于四楼最西头,夏天当西晒,冬天当北风。再就是位置高,李夫人心脏病有毛病,人又胖,每天楼上楼下的,她吃不消。
我们老家有句俗话:有钱的要过河,没有钱的也要过河。我和宋蓉也是这样:没有新房子,我们也要结婚。宋蓉在离我们学校20多公里的县丝绸厂上班,他们单位今年结婚的青年就有六对,都向厂长要房子,厂长手一摊:“急什么啊,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好在宋蓉很乐观,一心想着和我结婚,至于新房子什么的,她不怎么计较,这样的同志就是好,值得表扬。
卜校说他明天要去教育局开三天会,要我代他检查学校的工作,具体的事就是拿着那本《教务日志》,一天绕整个学校三个圈,每间教室都看,每个办公室都看,像得了神经病的那种。
卜校的那本《教务日志》就放在他的办公室,我打开翻了几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都是卜校的笔迹。大到他本人去市教育局参加会议,小到校门口某老师与小贩发生争执,某老师上课迟到三分钟,某班某同学上课照镜子,这些他都记在上去了。我的记载很简单,“正常”两个字代替一切。
从教育局开会回来,卜校情绪就一直很低落,经常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我怀疑他在教育局的大会上受了批评。在学校支部党员生活会上,卜校系统地传达了县局教育工作会议精神。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教育发展很快,国家教育改革得步子迈得很大,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呼声越来越高。今后市教育局对学校行政班子的任免又出新政策:初中学校的校长必须要有专科以上学历,高中学校的校长必须具备本科以上学历,51岁以上的学校行政一律退居二线。其实这样的精神,社会上的各种媒体都在大事宣传,这是国家人事政策的新调整,是社会进步的大势所趋。
卜校独自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他似乎心事沉沉,我感觉他这些天老了许多,那是一种英雄迟暮的惆怅。他组织召开了由他主持的最后一个周前会,给老师们传达了县教育局人事会议精神。他说,下学期开学,教育局的领导就会来我们学校遴选新校长,下次周前会就不是他主持了。在会上,卜校简要地回顾了他任期内琼湖中学的成就,感谢大家这些年来对他工作的支持。他说:“其实干部终身制早就该废了,老同志要主动让贤啊,年轻人要勇敢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是自然规律。我是老朽了,干不成大事了,希望未来的校长能把我们学校办得更好,希望大家支持新校长的工作!”卜校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几度哽咽,脸上老泪纵横。他强忍伤感,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老师们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七
老师们都欢天喜地搬进了自家的新居,有的还新买了不少的新家具电器,卜校牵着李夫人到各家拜年,向老师们祝贺新年佳节,老师们也拿出过新年招待客人的糖果瓜子等礼品来热情地招待卜校他俩,好像向一位即将远行的人告别。
又是一个美好的春天来临了,新学期开学了,我和宋蓉去问校长要房子准备结婚。因为部分老师们搬进新居后,学校有不少腾出来的旧房子,我想把某间随便收拾一下,比如在墙壁上刷点308,或者扫点白色石灰水也行,还有把破损了的窗户刷上油漆、装上玻璃,坑坑洼洼的地面要用水泥补一补,天花板要重新用三胶板吊顶。我向校长把我收拾房子的想法说了,我说,想要卜校你空出来的这套,比别的房子面积大一点,成分新一点,里面还配了卫生间。卜校迟迟没有搬进新房去,我估计他的心情不好,这多少影响了他住新房的心情。也有可能是李夫人不想搬。我问卜校什么时候搬进新房,我好去收拾房子。我提出来的装修新房要求,卜校初步预算了一下,给旧房子搞装修,给教职工做新房,房子是学校的,当然是学校花钱,至少要花五六百元吧,在那个年代这是个大数目,看得出来,卜校长面有难色,他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他说,过两天再给我答复。
教育局领导下来考察我们学校领导班子,找了不少的老师个别谈话,其中也点到了我。曹局长对我说:“我认识你,你是陈启贤老师,卜校已向教育局推荐了你”。局长问我有没有把握担任好校长这一职务。我说我资历浅,缺经验,要领导这么大一所中学,我没信心。局领导说,“当然,我们也可能从外校调进人来,但你要有心理准备”。现在我估计,在市政府分管教育的我那个叔岳父,可能给人家曹局长打了招呼,不能人家为什么偏偏相中了我呢!
我就和卜校一样,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我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我在办公室正给老师调课,下午宋蓉邀我一起去北山城里采购部分结婚用品,因为我的同学在五交化批发部搞主任,能买到一些优惠批发价的商品。卜校说,你们结婚的具体时间还没定吧,我知道你们是晚婚,可以享受半个月的婚假,但现在初三的教学很紧张,找个代课的很困难,我建议你们定在五一吧,那样,有一周的农忙假可以利用。我说我跟宋蓉去商量吧,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房子您一定要给我安排好。
卜校起身从校长室的书柜里拿出一串新钥匙,递给我,“这是我新房的钥匙,你拿着吧,我跟妻子商量好了,我们还是不搬,旧房子住惯了,她嫌那房子太高,她爬不得楼。你们结婚,新房漂亮一点才好!”。我坚决不同意,这怎么行呢,夺人所爱,不道德啊!为建这栋宿舍楼,卜校花了多少心血啊,新房应该有他的一份吧,我们还年轻啊,享受新房的时间还长着呢。
“不多说了,钥匙你先拿着吧,旧房子的装修,又需要花大几百呢,学校现在经费很紧张,拿不出钱来,这旧房子我住着,钱就可以省下了!”
卜校霸蛮要把他新房的钥匙放到我的桌上,他说,这是他家李夫人的一份美意,请理解!没有再说多话,卜校低头就走了。
我拿着卜校给的新房钥匙,我走出了校长室。
下午,我和宋蓉在北山商场的批发城买新婚用品,我把这事告诉了她,宋蓉很感激卜校和他的夫人。在我们结婚最需要新房的时候,卜校让给我们一套新房子,真的雪中送炭啊!宋蓉说,等下回家,我们去看卜校,这是天大的人情啊!宋蓉这孩子很懂得感恩,做人嘛,应该是这样。
我们买了不少的床上用品,一张大绒毯,两张绣花被面,一口大皮箱,两只花瓶,一块贝雕,此外,还有一些零碎东西。东西买好来后,我们就大包小包的提回来,径直放到了四楼西头的新房里。
学校广播打通知要我们都带笔去学校会议室开会,我就估计是新校长选举的事。
会议室的讲台上,坐了教育局的几个大领导,曹局长首先向我们介绍了我们国家当前的教育改革情况,反复强调了中央教育改革工作会议精神,特别强调领导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新理念。曹局长说:“教育改革,大势所趋,新陈代谢,不可逆转!”局里的几个大领导先后都发了言,说明他们今天的来意:今天教师大会的主要任务就是,民主投票选举出我们学校新的校长。局领导高度评价了我们卜校这些年来的工作业绩,并且代表教育局对他这些年的努力付出表示感谢。
卜校坐在台上,面带微笑坐在那里,他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噙着泪花。在发选票之前,局领导把新选校长的任职条件又强调了一遍。“这是差额选举,二选一,候选的是两位同志:陈启贤同志,谭友林同志。同意该同志担任校长的,在该同志的名字下打个圈”。
老师们的票都交上去了,局领导安排学校工会主[xi]和另外几个同志倡票,我们老师都离开了会场。选票的结果我是第二天知道的,谭友林42票!我53票!于是,有很多老师就送我的恭喜,说我马上就是我们琼湖中学的校长了,要我请客,我当然连声答应:好的!好的!但说真的,我对于当校长,不怎么热心,因为我目睹卜校在这个位子上工作多年,真的太累了。我还是想搞几年,调到文化局去,搞我的专业创作。
八
选举后的第二天下午,曹局长带着局里的几个领导又来我校开教师大会。会上,曹局长宣读教育局新的人事任免书:“任命陈启贤同志担任琼湖中学校长职务,免去卜克成同志琼湖中学校长职务。”会场里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当教育局宣布我担任琼湖中学校长时,坐在下面我的几个哥们,居然在会场里吹起了口哨,我知道,他们在为我当上了校长弹冠相庆。曹局长说,今天开始,陈启贤同志明天履职,开始接任琼湖中学校长职务,卜克成同志退居教学第二线。老师们把我推到台前,要我作为新校长上发表就职演说。在一片掌声中,我被拥到台前。我没有准备,我很激动,我说,“我感谢老师们对我的信任,感谢卜校对我的培养,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搞好校长的工作,把自己的青春贡献给党的教育事业,向我们的老校长学习!向我们的老师学习!”台下是热烈的掌声。
卜校也作了精彩的告别演说,很是慷慨激昂,让我想起了荆轲易水送别的情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当卜校离开座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从校长办公室彻底搬走了,卜校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了我,还有琼湖中学的行政公章。我派了几个学生干部帮卜校清理抽屉里的东西,他的抽屉里有很多荣誉证书,还有自己大学的毕业证书,历届毕业学生的信件。这些,他都舍不得扔掉。有几本旧书,是他自己亲手拿回去的:一套《毛泽东选集》,一套《古文观止》。
我要卜校今后还是常来办公室坐,老马识途,老骥伏枥,人之常情啊!这里有报纸看,隔壁有乒乓球打。卜校在办公室里和我聊了很多,说得最多的还是学校管理方面的事。他说,当个好校长很不容易啊,要在行,要懂业务,要了解师生。他说,他在平时工作中也有不少失误,可能老师们对他有意见,要我在今后的校长工作中多注意。
新官上任三把火,校长的工作真的忙。我每天检查教学,准备开会的材料,处理学校里发生的各种麻烦,听老师上课,做学生的思想工作,检查学校食堂的卫生,从教学楼到食堂,从学生宿舍到礼堂,我几乎成了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我都累得晕头转向了。
我的婚期越来越近了,我都没有时间去料理。新房是卜校和李夫人帮我布置的,新房里贴满了大红的喜字,新房的客厅悬着鲜红的吊花,窗胡上贴着的四只蝴蝶仿佛展翅欲飞,两支蜡烛似乎燃着青春的火焰,一切都显示出新婚特有的喜庆气氛。还真看不出来,机械系毕业的老卜,还能布置出如此浪漫情调的新房。
五一节那天,我和宋蓉的婚礼在学校的大礼堂隆重举行,卜校为我张罗婚礼,忙得不亦乐乎:帮我采购物质,安排乐队迎娶新娘,铺排酒宴,晚上闹洞房。作为介绍人兼支客司,他把工作安排得有条不紊,热闹而不混乱,喜庆而有秩序。
作为我们婚姻的介绍人,老师们将老卜这个大媒人涂扮成大花脸的形象,他肩上扛着一面大彩旗,就像那马戏团的小丑。他领着我和新娘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礼堂。我和宋蓉面带微笑,手中挥舞着鲜花,在《婚礼进行曲》的乐声中,在礼堂灯光的映照下,我牵着宋蓉的手,走进流光溢彩的婚姻殿堂。
我发现,今天的老校长,比我这个当新郎的还高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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