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金枝
我只想说一些,关于这个秋天发生的事情。
小蔓将那件水蓝色底秀玉兰的披风披在我身上时,身上已被水榭外的风雨扫湿了半身,我还是执意不肯回去,小蔓俯身掸了掸我裙摆上的湿雨道:“荷花都谢完了,还看什么呢?”我托腮望向雨中,“我只想听听雨打残荷的声音。”
该来的迟早要来的,我是恐惧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依旧喜欢读诗句而阑干,观花落而惆怅,听雨声而悲切。岁月未央,日复一日的凄惶,日复一日的沧桑,这个夏季的芙蓉,妩媚而寂寞,一如我孑然绽放。雨水粘湿了双眸,其实已看不清这水天一色,闭上眼,泪雨聚落。
我将披风裹紧,扬起睫毛,看着小蔓,“我害怕……”小蔓咬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朝我举着手绢,我推手拒绝,泪水涟涟,哽咽得我无法呼吸。
他果然回来了,他的大少奶奶红杏出墙,差点连路人皆知,我自嘲,看来今天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步非烟。”连小蔓见了他也吓得魂飞魄散了,我静静的望着眼前的雨帘,可是内心比雨声还要急促、纷乱。
我轻轻地瞥向他的到来,眼前这个高大魁梧,性情彪悍的男子便是我的丈夫杨公业。双目对峙,我无法形容他眼中的怒火,但可以将我融化得尸骨无存。 他一个耳光扇来,我未闪开,跌坐在桌子上,茶具皆落,碎了一地。他又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一口气扇了几十个巴掌,每一巴掌都痛到心底,来不及我喘息一次。小蔓闭上眼不敢再瞧。他吩咐下人,“把我的长棘鞭取来。”小蔓跪下去,拽住他的衣服,“不要啊,老爷。”他伸腿踢开小蔓,“待会连你一起教训。”我忍不住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液。
他质问我,“贱人,那奸夫是谁?”我用手拭去嘴角的鲜血,仇视了他一眼,不想吱声。他一脚踩在我手上。“啊!”除了一阵钻心的疼痛,我能听见骨骼的声响。我无法将手抽回来,那会是更加剧烈的疼痛。他又逼问:“你说不说?”
“啊!”
“我说。”小蔓不忍见我被他继续蹂躏,“我说……他是……”
我嚷道:“住口。”
小厮已将长棘鞭取来,他握住,一挥手,长棘鞭扫在地面,擦出一道火花,他将鞭子指着我,我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你现在招供还不迟。”我下定决心,“我是死也不会说的。”他一鞭挥来,痛得辛辣如骨。他将所有的愤恨用鞭子发泄出来,长棘鞭每抽一鞭都让人欲死不能活,我也只能用滚在地上逃跑,茶具的碎片刺在皮裂肉绽的身体里,我哭到嘶哑,绝望的想:赵象,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住手了,眼神瞄向小蔓,我想喊:“小蔓,你快走。”可是又呕出大滩血渍。我伸手捞住他的衣角,抬眼哀求道:“一切与她无关,你……你杀了我吧。”他又挥鞭,抽到我手上,举步朝小蔓走去。我不敢睁开眼,对不起小蔓,看你挨打,对于我来说,是比鞭笞我更大的惩罚,我不乞求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听着她的哭泣,叫喊,照样让我撕心裂肺的痛。
二、攻心计
被一阵火辣的疼痛痛醒时,天色欲晚。小蔓不在,连梦甜香也无人可点,久留的残香,含着灰尘的味道,只有风拂纱帘仅存的一点生机感。我勉强支起身子,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还好昨个没一口气喝完。我一饮而尽,喝不出水的味道,苦涩难耐。就这样坐在床上犯了一会憷。茶几上的白瓷瓶里的菊花错落有致的绽放着,红色、黄色、白色无忧无虑的绘画在秋天这张冷淡的宣纸上。记得就是和他一起在花园里摘花的那晚,不小心被云织发现了,怪我太粗心大意,她岂能轻易饶我?
在我哭得朦朦胧胧之际,房里的灯不知被谁掌上了。我拨开帐帘,一位紫衣纱裙的女子,带来若有若无的花香,仿佛梦境中凌波微路而来。我含笑,无力道:“云织你来了。”
“姐姐。”她上前,扶我起身,轻柔芳香的长发掠过鼻尖,她又掏出帕子擦拭着我额间的湿汗。小蔓在她身后端着锦盒,笑着对我道:“这是二少奶奶带给小姐的创伤药。”
她坐与我床畔,我握住她的双手,“让妹妹破费了。”她牵住我的指尖,明眸含泪,哽咽道:“相公下手真是太重了。怪我现在才来看姐姐,我也是逼不得已的,今儿才有空偷偷跑来。”我轻叹:“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是我自作自受罢了。”她水红色的指尖在空中优雅的划出一条弧线,玉指间套着一枚亮光闪闪的花戒,她的笑容愈加诱人,撞见我正被她的戒指吸引, 她将玉指放在我面前,“姐姐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你戴得很漂亮,只是我的手……恐怕想稀罕都不行了?”她又叹:“相公一想不懂情调,这次送了我很多玉钗环佩的呢,我又用不完。姐姐的手不会有什么大碍吧。”我想,有什么大碍岂不正中你下怀 ?
她一本正经道:“恕妹妹多嘴,不得不说。”小蔓擦拭桌椅的手也停了下来,细听着她即将说的话。“姐姐,那天发生的事,我真的只字未提,我调查出来,原来是丫头小荷无意说的,我已经将她赶出府去。其实那晚之后我也劝你和他双宿双飞,你不听,才有今时今日之祸。”我摇头咳了两声,喘息道:“这是我闯下的罪孽,那怕是死,应该承担,怨不得任何人,不过我不曾后悔,我不后悔。”
她很迷茫的问:“姐姐你为了那个人,你值得吗?老爷这次饶了你,你还知错不改吗?”我皱眉疑问:“我有错吗?”“既然不是错你又为何承认是罪孽呢?既然不是错你又为何谢罪呢?姐姐你错了,你错在不该嫁给杨公业,你错在不该爱上相公以外的男人,你错在和我一样都是女人。你不要再饮鸩止渴,会不得好死的。”我沉思,抬头看她梨花带雨的颜,问:“是杨公业要你劝我的?”她摇头,云鬓间的流苏金簪闪闪耀眼,指手警告我:“你好自为之,万事小心。”她起身,走下床榻,回头问:“姐姐,想吃什么尽管对我说。”我浅笑未答。她离去,纱裙下绣着的碎花翩翩撒撒。
小蔓将房间收拾干净,又端来一碗热粥,我吃了两口,摇手不用,对她道:“小蔓你的伤口还未愈,回去休息吧。”她笑道:“没事,习惯了,倒是小姐是细皮嫩肉的,哪经得住打。”她将锦盒里的创伤药取出来。我道:“把它扔了。”她以为听错了,我又道:“把它扔了。”“为什么啊?二少奶奶如此好心来看望你,还带了药给你。”我冷笑道:“她好心?以后我若不在了,你小心点,不然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她疑惑,“可是我刚刚听她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啊。”我叹道:“你以为老爷会轻而易举的饶了我吗?她把一切推得一干二净,又在我面前做好人,在我听来那些都是风凉话。如今我不想和她斗,也斗不过她,不然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烛影摇曳,烟香四溢,小蔓把我的琴取来,我随手一划,一连串乱音回荡幽房,其实有生之年还能弹琴敲筑还是很快乐的事呢。
三、锁清秋
月清绝,菊花未谢,几片梧桐悠然飘落,展手等来,竟有人题诗一首: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四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我掩口一笑,这不是春来梧桐叶出,我闲来无事,戏笔将凄楚写于叶上,聊以慰藉。它也曾在枝头风华正茂,对峙过夏日的疯狂残暴,最终还是凄凉的落了一身阑珊秋色,一切来去匆匆,流离湮灭。一脉菊花淡雅清香,让人心旷神怡,击碎了梦幻中的国度,梧桐叶飞,迎风撒泪。
赵象,你还是来了。我以为这样好的月色,这样美的菊花,定要配上清扬婉转的琴声,才能让雅致的秋色完美极致。我压住余音未止的琴弦。他还是喜欢穿着那件,我绣有幽兰镶边的宽袖交领长袍,他带着柔和的微笑,笑意浅浅。月光石神圣而醉人的,即使我逃避了的眼光,可还是觉得被他无懈可击的看穿。
我抚琴柱,唇吐幽兰,“你来的不是时候,这一曲未完,往下弹,只会走火入魔的。”他略有所思的颔首,俯身迎面相问:“怎么会走火入魔呢?我听说有些闲杂人等,军事繁忙,现在谁也不能打扰我们的雅兴了。”清风挑起额前几缕丝发,我扬起睫毛,迎合上他炽热的目光,“如果不是呢?”他付之一笑,“那你还神色淡定,岂不是送我去死。”我拾起他落在琴弦的垂发,缠绕在手指,悠悠道:“能同你一起死,我还有何求呢?”手指一颤,几丝长发留在指尖。他神色慌张的探望四周,回首望着我,理了理衣领,刚才的慌张之色全无,走到我身后,双手搭在我肩上,在我耳边亲呢道:“夜色已深,寒风侵袭,我们还是回去歇息吧。”他饶有兴致的望着我,我挥着肘间蓝色的丝带,撒向那张为我沉醉的脸。抱起古琴,踏着幽径,抬头望望月色,今夜安然,明夜亦是如此,只是花落人亡,掩埋在冗长的岁月里。
一盏金莲,托着烛火,将寒舍照的流光溢彩。我将古琴安放在盒中,瞧见他从袖里掏出一盒胭脂,放在我的妆奁里。我漫不经心道:“你拿回去吧,我用不着。”他打开镂空的盒子,给我嗅嗅,蘸了一指,抹在我脸上,问:“怎么用不着呢?明天就抹在脸上,让我瞧瞧,你有多美。”他凑来,冰凉的唇啄了一下我的脸颊。我推开他,踉跄的扶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一脸窃喜的他。我忍不住问:“你喜欢我?”他长叹,“这还用问吗?你们女人家净爱问这些事实明了的问题。”“难道有人问了?”他连连摇头,“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上前欲吹灭莲花灯,我伸手制止,我蹙眉启齿道:“赵象……我们……私奔吧。”我迫切的望着他,希望他给我最真挚,最肯定的回答。他望着我,神情捉摸不定,侧脸笑道:“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古里古怪的。”我冷淡了语气,“我要你回答我。”他负手思索,然后当面很肯定的告诉我:“我知道你担惊受怕,这日子冗长难过。但是赵家就我独子一个,我走了,我父母怎么办?他们对我那么期望,依赖。”我冷笑道:“还有周家小姐是吧。”
四、胭脂血
我凝神望着烛火。赵象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红杏出墙的有夫之妇,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会和我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在一起,苟且偷生于世,接纳不了别人的冷言嘲讽。到头来你也瞧不起我……其实我都知道,我不想问,这样就可以欺瞒自己,就可以义无反顾的付出一切。呵呵,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私奔了,我只想你骗一骗我,那么我就能傻傻的、无怨的、幸福的死掉。我会为我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罢,终究换不来你一句违心话。我想笑,我笑我自己,还有,赵象我连一滴眼泪也不会为你付出的。我要嘲笑,嘲笑你的虚伪,你的卑劣,你的荒淫无度。
“哈哈……”他错愕,为我突如其来的笑声感到莫名其妙。他抓住我,“非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深恶痛绝的望着他,“哪样?我和你这样惺惺作态,贪生怕死之人没有共同语言。你往日的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尽藏在你丑恶的嘴脸之下,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肮脏得连我这样不干不净的人都会觉得恶心。你可以……滚。”我冷眼指向门外。他眨了眨含泪的双眸,将我送给他的玉簪从发束间抽了出来,一折两断,转身再不相见。如果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你又为何走得如此决绝?这两年来的我对你的恩情,就这样烟消云散?
月光如水,纱帘翩落,如梦非梦,梦生梦死皆成空。我平静的坐了下来,镜中的自己早已泪痕交错。忽听寂静的夜里一阵惊叫嘶吼,刀剑争鸣,其实一切意料之中。
冰凉的水洗浴去凄美的颜,今夜我要画上最美的妆,谁也打扰不了我。我拿起那个镂空的胭脂盒,谁管它是谁送的,我只晓得它可以遮掩我的憔悴、凄凉,可以让我妩媚耀眼成午夜致命的精灵。梦甜香氤氲了所有。眉笔细描,胭脂淡抹,我练习着简单的微笑,我除了笑得寒冷、嘲讽、摄人心魄……却无法笑得天真无邪。
杨公业带领一干人等冲进来的时候,我正举着金凤展翅的流速钗,插着发髻里。我只知道他过来了,我还在想,是否疏漏?是否完美?他吼道:“步非烟。”他推掉所有的妆奁,我朝他一笑。呦,带了这么一大帮人却两手空空的过来。我站起身来,我清楚他留着我真的没有用了。窗外姹紫嫣红菊花披上了一层寒霜,我闭目,嗅着天赐淡雅的清香。
他的长鞭再一次狰狞恐怖……
让我的鲜血洗浴者我肮脏的躯体、让我在这残酷致命的长鞭之下灵魂得以超脱、让我为这一切,这一切用生命去谢罪。
是不是每一场繁华消歇后,绝望中都会缅怀那些纸醉金迷的梦呢?
我听见赵象在墙外吟诗的声音,我看见他穿过大朵牡丹呼唤我的名字,我听见自己的心为他欢呼跳跃,我看见百花飘落他正舞剑飞来,我听见……我听见长棘鞭似狂风咆哮,我看见鲜血斑驳在房里的每个角落,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变得残喘,我轻轻地闭上眼,看见自己安然的笑着。
谁再弹琴敲筑?悠扬婉转,浮生如梦,渐行渐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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