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柳依依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树是喜欢长在堤岸上的植物,古人常用来折柳送别,以此来表依依之情。而今,在我的庭院里,却种了一棵柳树。绝不是附庸风雅,用来观赏或装饰,而是有着特殊的意义。
(一)
九岁时上小学三年级,那时我才明白自己的家庭是怎样的特殊。
于是,我在自卑、惶恐、委屈、寂寞和沉默中度过了我的学生时期。高考那年,我落榜了。回家后成了一个农民。我的学习成绩中等,家里也没钱供我上一般的高等院校,没有人为我这样的结果感到哪怕是丁点儿的可惜。在农村,和我一样的人不少。回家,可以帮父母真正的干活了。可我,就像心里碎了一个瓶子,既不知该如何将它清理,更不知道该如何将它拼凑完好,它就在我的胸中晃动着,扎刺着我的皮肉。
记得当时,父亲闷头不语,他寄托在女儿身上的梦破灭了。一个下午,父亲就在院子里呆呆地坐着,母亲一直惧怕父亲,此刻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时不时焦急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几只小鸟从淡蓝色的天空下飞过,世界一片安详,阳光蜿蜒着从鲜绿的树叶缝间流淌下来,温柔地拂满父亲一头乱蓬蓬的脏发和一身破旧的衣服。我坐在我的小床上,透过窗户,泪眼汪汪的望着可怜巴巴的父亲,心里委屈而烦闷。我是个知天命的人,既然上帝安排如此,自有它的道理,又何必让遗憾和痛苦占据心头?父亲一辈子就是这样,既不甘于命运的降伏,又不得不低头咀嚼生活的辛酸与苦难。我们父女一样的倔强,所不同的是,父亲对一切都怀有极大的热情和希望。而我,对一切都抱着淡然接受的态度,不想去与命运抗争。我拒绝了父亲对我提出的复读要求,也许它将真的有可能改变我的命运。
母亲悄悄来到我的屋内,摸着我的头,慈爱的说:“不上学了,就在家和我一块糊纸盒吧!”我抹了一把眼泪“嗯”了一声。
(二)
我生命的路似乎从此就能望到尽头。平凡、庸碌、甚至悲凉。没有事业的打拼,我会很快的结婚、生子、下地劳作、紧巴巴的过日子,直到一步步走进坟墓。没有人知道我内心深处对爱的强烈的渴望,和许多女人一样,想有一个人疼,有一个人宠,而我的家庭注定我选择男友的机会会很少很少。
那个影子又在心中浮现了,挥之不去,紧紧缠绕。我使劲儿的揉搓着紧锁的眉头,怕自己疯狂。
在社会上浪荡多年,做过保姆,打过零工,发生过一段缠绵的恋情,却因为对方对我的家庭了如指掌极力反对,还未开花就已夭折了。我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倒也不是过分伤心。只是心中压抑的很,对芳醇唯美的爱情的向往,冷却了许多。但对于父母间那种滑稽的情感,心中百感,最多的还是感动。
(三)
父亲从小聪明优秀,高考落榜后外出打工,不小心从高架上掉下来,成了瘸子。家境本就贫困,同龄人都成家了,父亲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这可急坏了奶奶,到处托人打听,终于娶来了一个新娘——我的母亲。可悲哀的是,母亲在村里人心里是个“傻子”。
说起父亲落榜的原因,有点荒唐。据说,父亲当年桀傲不群,成绩优秀,不小心冲撞了一名老师,老师因此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上那位老师的课,只要是这位老师的课,他不是睡大觉,就是看小说,就这样,因一时赌气,而赔了自己可能是一辈子的光明前途。
记得,我刚到高中的时候,老师就给我们讲了他同学的事,我听着听着就知道是说我的父亲,父亲事先给我说过,他有一个同学在县高中当老师,说想来拜见他,让他多照顾照顾我,被我强烈的自尊拒绝了。想来我的做法是对的,因为话到后边,老师就警告我们,千万不要像我的父亲那样,和老师过不去,最终害了自己,娶了傻媳妇,生了个弱智儿子。我心里委屈而愤怒,他大概不知道,那瘸子还有个较为正常的女儿吧!我因此不喜欢这个教师,他话语里边流露着嘲讽,使我有一种想扑上去给他一个耳光的冲动,但我只能以沉默来压制着强烈的怨恨。父亲是前车之鉴,我不想重倒覆辙。自从知道家庭的特殊后,我一直都沉默自卑。长久以来,我对给我不友善的那些人的态度由愤恨漠视转为淡然,不然又能怎么样呢?父亲把他的大学梦寄托在我的身上,尽管我的家境贫寒,而我的学习成绩也并不出色。
(四)
母亲名唤香柳,很美的名字。可她长的一点儿也不美,还有点儿丑。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嘴巴,魁梧的身板,头发像稻草似的在后面束了起来,她天生一副大嗓门,开口说话尖细刺耳,一张嘴还可望见两颗大门牙,村里人都认定她是个傻子,这种傻子的认定不是说她老实巴交,而是实际意义上的智力上的傻子。可有时村里也会有人惊叹,香柳也不太傻,有时说话还挺有板有眼的。在我心眼里,母亲虽长的不太悦目,但其它地方是正常的,也很善良,她把她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这个家。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是非常崇拜我的父亲。那种崇拜很虔诚,好像在她心里,父亲是唯一的神。她细小呆扳的眼睛只有在看到父亲时才会露出热烈依赖的光芒,在注视我和弟弟雪松时,也未有过那种光彩。
(五)
雪松大大的头颅,突出的小小的眼睛,和宽宽的嘴巴,继承了我母亲的相貌特征,同时,也和母亲一样,被村里人称作傻子。据奶奶说,我当年没有喝过母亲的一口奶水,而我的弟弟雪松是喝着母亲的奶水长大的。所以,我比较幸运的成了一个正常的人,父亲欲哭无泪,他相信弟弟会慢慢好起来的,就像他给弟弟起的名字一样,雪中的松树,自有着不屈的性格,不屈的是父亲,也是他对弟弟的期望。雪松和同龄孩子一起上学,一年级留了两级,大小便才能自己控制住,被学校定为弱智。雪松跟在班里读书,写的字画花似的似是而非,可父亲看了还是不断的点头,说有进步,嘱咐他好好干。在我落榜后,雪松成了父亲的希望,尽管这种希望渺茫的几乎不可能,可倔强的父亲还是坚持认为会有奇迹发生的那一天。
(六)
母亲不像父亲那样在意我们的学习,她什么都不懂,看个电视要我解答半天也不大明白。她生来是个左撇子,却熟练地干着所有的家务。母亲极爱父亲,对父亲惟命是从,父亲有时脾气暴躁,打我和弟弟时,她挺身挡着,并不辩言,任父亲的木棍落在自己身上。有时母亲说错了话,惹怒了父亲,父亲就抄起棍子朝母亲身上打,母亲撒腿便跑,父亲一拐一拐根本撵不上母亲,只好跑着把棍子向母亲身上扔,棍子落在地上,母亲回头拾起,跑近父亲,极小心的递给父亲,迅速转身又跑。]
父亲其实对母亲也挺好的,即便他曾经可能不爱母亲,但多年的生活已使他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母亲去世后,父亲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柳树,天天按时浇水,一有空就坐在树下吃饭发呆。
母亲是突发脑溢血去的,我记得在她去世的两天前,在饭桌上,母亲开玩笑的说:“雪云,要是有天我死了,你可要再给你爸爸说一个呀!”父亲听了瞪直了眼说:“呸,又不照脸儿。”母亲反驳说:“我咋不照脸儿哩,难道我死了,你就不再要媳妇了?”父亲没搭理她。我笑了笑没吱声,雪松呆呆的,不明白我们说的是什么。
母亲下葬不久后,我心中那个忘不掉的影子也结婚了。他家离我家很近,我站在刚刚被父亲栽下的小柳树边,仰望着蓝天,不想让溢满眼眶的泪滑落。几只鸟儿从我眼前掠过,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在我耳畔回想着,天上悠闲的淡淡的云朵,仿佛也在为我叹息。
(七)
多少年了,柳树长大了,雪松也长大了,父亲老了,而我则成熟了。我用书来支撑着我的心灵,尽心地照顾着父亲和弟弟,平静地生活着。
我特别喜欢破碎的文字,那就如同我的生活一样。
但在我的心中,却有一副完美和谐的图画,那是印象派画家贝尔特?莫里索的《摇篮》,我的母亲曾经也一如画中的母亲那样,亲切的端详着睡在床上的我和弟弟,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满足和甜蜜的温馨,我也深信,父亲就在画中看不到的一角,脉脉地注视着并不聪慧甚至呆傻的母亲,
柳树依依,眼看着清明节就要到了,我折了几束柳枝,站在了母亲的遗像前,但愿她能在天堂里微笑着保佑我的家人。耳边依稀想起了母亲的话:雪云,等到我死后,你可留心再给你爸找一个呀!而父亲呢?父亲眼一瞪:呸,又不照脸儿。我轻叹了口气,然后却又开心的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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