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姓什么,谁也不清楚。两个月大的他,在育婴堂门口的石阶上饿得嗷嗷叫,几经周折,多方联系,终没有人领养他。大了点,就转入了孤儿院。院长姓黄,再加上小时的黄三个子排在第三,时间久了,叔叔阿姨们就叫他黄三。当地人喜欢在黄三之间加个“阿”字,叫着亲热,黄三也就叫了黄阿三。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黄三,已经三十五岁了。
二十岁时,满身沐浴着党的阳光和雨露,沁透着政府的温暖和关怀的阿三,没有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考大学落了榜。他,脸上火辣辣,心里沉甸甸,闭门不出,不见爹娘——各级领导,在家呆了整整两个月,反思了两个月。眼角眉梢都是痕,欲零还住。党和政府一手养大的孩子,一人在家孤零零的,总不是个事。不久,组织上安排了他,在一个很不错的现在说来人人都羡慕的街道工作,具体负责资料室。
街道办公的地方,在闹市区喜来登路弄堂往里三十米处。喜来登路原来叫人民路,就像其他的机构都有“人民”两字一样。后来道路扩建,改革的仁人志士们听着“人民”两字,本来就生着茧子的耳朵,一下子膨胀了起来。最后,决定政策的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在“通车暨新地名命名剪彩仪式”上,兴高采烈地剪断了可以做好多旗子的鲜红的绸带。
办公楼共上下两层,被一个一百五十平米左右的院子围着,坐北朝南。楼门前是两排分立左右,修剪整齐的矮松。在门的两旁分挂着红字的党的委员会、黑字的人民政府两块牌子。拾阶而上,是两扇足有一公分厚的玻璃自动移门,红外线控制。人走进走出,省了不少力气。进入玻璃门,是一块红底的牌,上面刻着“为人民服务”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牌的后面,是往上爬的楼梯。
阿三在这里工作,屈指算来也有了十五个年头了。论资格,不论权力,他无疑是老前辈了。因为资格老了,再加上工作的轻松,他有时上班迟到早退,是没有人说他的,也没有人嫉妒他。反正大家都在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懒得惹事生非。阿三上班虽然有时要迟到一会儿,或早退一会儿,但在上班时间里,他是决不会把一张报纸翻来覆去看半天的。
街道资料室有二十五、六个平米,在二楼走廊尽头靠北。推开资料室的门,除了靠东墙有一排一人高的资料箱外,就只有一张靠着北窗的办公桌。整个资料室显得有些空荡荡——这就是阿三办公的地方。
阿三酷爱读书在街道是出了名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阿三的手上总会有一本书。当然他大多的时间是在那间紧闭了大门的资料室里。阿三恨透了的是数理化,如果不是数理化,凭他的成绩,北大、清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考大学的痛!
哲学恐怕就是阿三的挚爱了。在他看来,哲学就是其它科学的娘。其实,他最初接触哲学纯属偶然。一天,他内急,手头又没有卫生纸,随手就在别人的办公桌上拿了本政治读物,准备用来擦的。这一拿,或者说这一擦,他竟然和哲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不用多说,阿三的哲学初恋,就是那本准备用来擦的马克思主义读物。尽管读物的前言和目录不可避免的被他撕了许多。
阿三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最头疼的就是政治经济学。里面有许多他根本就不感兴趣的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的计算公式,要了他的命。至于那个空想,他是有点意见的。陶老先生的《桃花源记》竟然没有成为马克思主义的来源,心里总有点忿忿不平。什么法国空想社会主义,哪有陶老先生的好。《桃花源记》才是真正的“劳动成为了第一需要”。思来想去,哲学倒是值得一读。
知道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来源,阿三顺藤摸瓜,找到了几本书。帕拉图、苏格拉底、黑格尔等等的著作,不管是不是德国的,都会拿来看上几页。尤其是苏格拉底的著作,他情有独钟,看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用左手或是右手捂着自己的前额,总觉得自己的前额也和苏格拉底的前额是一样往前凸的。
下班了,阿三不像往常拖拉,准时走出了大门,匆匆赶回家去。
七月的天气。傍晚,华灯初照,微风习习。朗皓公园里,吃饱了需要消化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搀扶的,有牵手的,还有男女勾肩搭背的。阿三也来了。
这是阿三第十五次庄严地来到这里——约会。三十五岁了,又是没有爹娘的,婚事当然,也只能有领导来关心了。这次的介绍人,还是那个热肠子的吴大婶,街道计生委的。
前十四次约会,阿三都是以失败而告终。这在阿三看来,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世界是普遍联系着的,有孤男必然有寡女。孤男和寡女是联系着的矛盾双方,这种矛盾在相互的不断斗争中存在和发展。矛盾着的双方既斗争,又统一。成功与否,就是矛盾双方的不断斗争的结果。人家看不上自己,否定自己,是人家的选择。但在方法上没有采取扬弃,而是采取了全盘否定,这根本就是错误的么,在哲学上肯定是站不住脚的。在女方看来,阿三没有爹娘,先决条件满分。有房子,工作不错,经济条件合格。个子一米七六,合格。体重一百二十五斤,偏瘦。五官中的四官九十五分以上。问题是那口牙齿......
阿三在公园里溜达了十来分钟,吴大婶领着姑娘来了。
姑娘姓林,三十岁。一米六五的个,皮肤白皙,两腿修长,腰肢纤细,胸脯饱满。瓜子脸,小嘴巴,高鼻梁,大眼睛。尤其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折射着纯情,勾人心魄。阿三见到这样美貌的女子,倒吸了一口冷气,早没有了信心。经验告诉他,不要说这样貌若天仙,翩若惊鸿的姑娘了,就是比她丑好几倍的都没有成功。他在内心责怪吴大婶,怎么也要讲些对等条件啊。
阿三长着一副往外爬的牙齿确实令人生畏。说实话,他的牙齿陌生人看了,确实会有些惊愕。不要说别的,就他说起话来的样子,上嘴唇和下嘴唇始终碰不到一起,再加上语速又快,声音又尖,是有点像老鼠叫。难怪人家背地里叫他啮齿王。苏锡常一带的人说话,王黄不分。你不要以为阿三长着这样的牙齿,有些字的发音会受到影响,就像波、魄、莫、佛等需要上下嘴唇合起来才能说得清的字,阿三说起来,流利得很。这倒也是一绝。
星期天,阿三的家。阿三原来住的房子也是单位分配的,一居室,四十来个平米左右。后来,他书买多了,实在是放不下,就找了几条理由打了张分配住房的申请。理由有三:一、自己是孤儿,是党和政府一手养大的。现在年龄大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总得要找个老婆,生儿育女,教育他(她)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才能对得起把我一手养大的党和政府;二、我的工作表现有目共睹,为了单位的两个文明建设,出尽了力,流尽了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三、我刻苦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买了不少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和其他的阅读书籍,四十多平米已经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望。三条理由,铿锵有力。领导一拿到申请书,立马就同意,将原来一个副科长调换下来的一套六十八平米的两居室套房分给了阿三。
阿三这套住房,在一楼,两个朝南房间,外面是一个十来平米的院子。房间布置得倒也朴素大方。东面一间是卧室,里面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柜上有一个灯,是用来看书的。床的一头是一个电视机。在窗台上,有一盆有些灰尘的塑料花,颜色还算艳丽,有些温馨的感觉。在卧室的南面靠右,是可以进入院子的门,院子里面养着一只大公鸡,是用来报晓的。这是阿三家里除了阿三自己外,唯一的生命。另一个房间,就是书房了。也就是阿三常常用来炫耀的书的海洋。书房的书倒是不少,不过,是书的海洋还是有点言过其实,充其量也就是老农用来种田的渠水。
大公鸡通体红羽,长着一个又红又大的鸡冠和又长又尖又硬的喙。这只大公鸡和阿三在一起生活有两年了。你还别说,这公鸡报晓很准时,阿三很喜欢。
因为是星期天,阿三和平时一样,吃过午饭后要休息一个小时。七月的天气有些热,阿三喜欢用门板放在地上,拿个枕头,仰面而睡。虽然上次林姑娘的事不能忘怀,心中总有一些血的涌动,可午觉还是要睡的。
鼾声越来越大,不一会,阿三就进入了梦乡。仰面而睡的阿三,嘴巴微张,牙齿裸露。
大公鸡平时养在院子里,每逢休息日,阿三就解放它,让它在屋里随意走动。今天,大公鸡照旧在房间里溜达,房前房后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吃的。大公鸡走到阿三的头前时,它突然停了下来,对着阿三裸露的牙齿呆呆看了一会。大公鸡肚子本来就有些饿,阿三的牙齿又像是两颗饭粒,大公鸡用它坚硬的喙朝着牙齿轻轻啄了一下,见没有动静,又啄了一下。接连三四下,阿三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用手向空中挥了一下,接着又呼呼大睡了起来。大公鸡往后退了几步,见阿三没有了动静,又大着胆子向前,朝着那颗牙齿啄了几下,阿三又用手挥了几下,大公鸡又往后退了几下。这么几个来回,大公鸡有点火了,用尽了力气,朝那个它以为是好吃的牙齿啄了下去。大概是用力过猛,大公鸡没有对准目标,啄在了阿三的嘴唇上,顿时鲜血直流。阿三正在做着春秋大梦,被大公鸡这么一啄,顿时就尖叫了起来。
阿三一腔怒火,他把所有的门关紧了,捂着血淋淋的嘴,在家里追捕起大公鸡来。大公鸡被阿三追得团团转,阿三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二十多分钟后,大公鸡终于束手就擒。满脸汗水和着血的阿三用手紧紧抓住大公鸡的两个翅膀,青筋暴跳,凶目圆睁。他来到厨房间,不由分说,拿起切菜刀,朝着大公鸡的脖子就这么“咔嚓”一下。等了一会,阿三见大公鸡不动了,就随手将它扔在了厨房间的地上,自己找红药水去了。
大公鸡生性顽强,阿三那一刀没有彻底解决他的生命。不一会,它就血淋淋,踉踉跄跄,毫无目标地乱串了起来。阿三擦好红药水,回到厨房间,不见了大公鸡,若有所思。他顺着鸡血的足迹,轻而易举地在书房找到了龟缩在墙角的大公鸡。阿三以为大公鸡彻底完蛋了,刚俯下身去,只见大公鸡猛地串了起来,在书房里又是奔,又是跳,把个书房弄得满是鸡血。这些书是阿三的命根子,他的全部的知识,全部的智慧,全部的修养和温文尔雅,全部的理念,他的“怀着一种乡情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的头脑,都被血染红了,带着血的腥味。
大公鸡毕竟和阿三生活了两年,也为阿三服务了两年。事后,阿三还真有点后悔。但他转而一想,引起自己杀戮之念的原因不在我,如果不是大公鸡那么狠心,就不会有它的杀身之祸。这种结果是必然的。
隔天,小会议室,又一个欢送会。是欢送会,总要买些东西,比如香烟,水果之类的。七月正好是阳山水蜜桃上市的季节。阿三喜滋滋地和内勤估算好了人数,每人两个,约五十个。阳山水蜜桃在江浙一带是有名的水果。熟透了的桃子,软软的,一手拿着,把皮轻轻撕开,一口咬下去,甜甜的水蜜似的桃汁,就会顺着你的手滴淌下来。阿三是最喜欢吃的。
在阿三眼里,见过的欢送会有好多次了,反正都是一个样。就像两个拳头,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胜利者。最后的结果,总是在充满着温馨的气氛中, 正领导笑眯眯地欢送副领导。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街道才没有了争吵,显得风平浪静,从而也就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水蜜桃等东西已经放在了椭圆桌上。参加欢送会的共有二十四人,是街道本部人员和居委的领导。有一个居委领导临时有事没有来。二十四人围坐在椭圆桌四周,耳朵听着领导讲话,眼睛死盯着水蜜桃。阿三在这种场合是无拘无束的,人家还没有动手,他早已把看准了的个头大的水蜜桃拿在了手中,轻轻撕开皮,一口咬了下去。领导讲的越起劲,越动情,他吃的也就越来劲,越有滋味。虽然嘴巴上的伤口还没有好。
你别以为阿三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他吃了两个水蜜桃,就算心里想再吃一个,也决不会再动手。这个“度”他掌握得是非常好的。他始终认为,“度”就是一个人的生命。有些人,吃啊,拿啊,贪啊,争权夺利啊,就是没有掌握好火候,结果呢?坐班房的坐班房,枪毙的枪毙。就拿眼前的欢送会来说,副的怎么能斗得过正的呢?说到底,还是没有掌握好“度”。要不然,正的怎么也不会把他驱逐出去。当然,阿三也不会吃到水蜜桃了。
林姑娘的事有点眉目了,阿三显得特别高兴。他买了些熟食,还有他喜欢吃的螺蛳,鳝鱼等,叫了几个铁杆朋友,准备在家和他们痛痛快快喝上几杯。鸡当然不用买了,现成的。
朋友来了三个。物以类聚,和阿三一样,他们都有着不俗的头脑。朋友在一起,是很开心的事。天南海北,海阔天空,高谈阔论,洋洋洒洒,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酒过三巡,阿三似乎有点飘了,他拿着手中的螺蛳壳,高举着,问朋友:我读了不少书,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事物向前发展会和这个螺旋一样?就算和螺旋一样,那到底是从哪头开始的呢?
阿三醉了。
-全文完-
▷ 进入听松石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