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原野
一
很小的时候,我经常做这样一个梦,梦里的情景是很模糊朦胧的,似乎含盖了天地间我所目睹的全部事物,却又似迷蒙的一无所有,总之就是一片出奇的空旷,像荒芜的原野,不着边际,苍茫无垠,又好象一个浩瀚的火山洞,充斥着另人窒息的压抑。于是我无助地抬头望向天空,但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一片,瞧不出任何端倪来,这样的情形便给我心中填满了无法发泄的闷慌,我只有大叫,大声地叫,就从梦中惊醒了。
每次醒来之后,我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家中破败的墙壁和家具,而是一张脸,一张同样空旷让我瞧不出任何端倪的脸,这张脸是属于我的父亲原振华先生的,他就那样看着,看着我从梦中惊醒一脸冷汗的样子,沉默不语,无动于衷,我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说话或做些什么,还是不知说些什么或怎么做?我就觉得自己仍挣扎在那个无休止的梦魇中。
是母亲告知我,自己已经醒了过来,她会拿一块手巾替我擦去满头的汗水,温柔地问一句,“野儿,又做噩梦了?”原振华先生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二
我就叫原野,这个名字是原振华先生取的。他觉得自己和我几个叔伯的名字都太过神圣与理想化,比如振邦振国振华什么的,于是他打算在我身上体现出他身为知识分子的文化涵养来。空原旷野——这是他自己杜撰的成语,他觉得这个成语包含了村里的下里巴人所不能领会到的意境,空旷无际,海纳百川,其实就是一种希望,一种不含任何政治性的如振兴中华之类的另一番希望,说白了还是知识分子,他希望原野做个文人,文人就应该有文人的名字。
野儿——原振华先生便这么叫我。母亲马上反对,“瞎叫什么,怎么叫野儿呢?这是我们的孩子!”原振华先生不以为然的笑了,那种笑是对类似与母亲这样的农村人,目不识丁却又好扣字眼大做文章的无耐和嘲讽。他依然要叫我野儿,一直叫到我懂事为止,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听过他这么叫我,反而其他人都这么叫了,包括我的母亲,在母亲习惯了这个称呼之后,她就不再会认为野儿有什么别的涵义,那只代表了我,也只是她对自己儿子的呢称,可别人就不一样了。
大人们认为野儿之称谓大有耐人寻味之处,于是他们总是暧昧地摸着我的头,用一种很奇怪的口气,“瞧这个野儿,多可爱啊!”并伴随着嬉嬉的笑声,那时我已经懂事了,我会愤怒的甩开他们的手,骂道:“你妈才是野孩子呢!”接下来我会挨上一巴掌,并承受一些教诲,“十足一个野孩子,回去让你爸教你怎么跟大人说话!”我真的怒气冲冲地跑回家,父亲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我,说:“又到哪去野了?”“我是野,我是你儿子吗?”原振华先生的书掉在了地上,母亲冲上来,“野儿,你瞎说什么呀?”“谁他妈再叫我野儿,我跟谁急!”我甩开嗓子吼道,“啪”的一声,原振华先生的手掴在我的脸上,又一巴掌!是我的父亲原振华先生打的,他拾起地上的书说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我嚎啕大哭起来,惊吓的月亮躲在了云后,那晚我第一次做了那个莫名的梦——一片空旷!
父亲不再喊我野儿了,每次想叫我的时候都极其艰难和犹豫,叫原野,太过同志化,不合适,叫儿子太过亲昵化,也不合适,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亲昵可言了,也因为从小到大他就没有亲昵过我,那该如何称呼呢?只好先“哎”一声,等我回过头再说你┅┅,我也如法炮制,于是我们父子就哎来哎去,你来你往的生活着。
我终于容忍了别人对我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称谓,因为我麻木了,我那么弱小能有什么办法?即便每次都奋力抗争,换来的无非是巴掌和教诲,我想现在我的脸之所以如此圆而大,在这里有得考据,而每当我把愤怒带回家里的时候,只得到原先生“无聊之人,何必理会”的安慰,丝毫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心痛和悔恨来,我彻底绝望了。
我的童年结束的时候,适逢中国也结束了她那段动荡无聊不堪回首的岁月,接着社会发生了重大的变更,每家每户都有了自己的土地,大锅饭没了,公社没了,心里那个牢靠的底没了。父老乡亲们有些不适应,反而原振华先生却看到了光明,他有些得意忘形。吃饭的时候,他常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对我们说:“看着吧,到我们知识分子用武的时代了!”我的姐姐原蓉同志也似长了慧眼一般看到了灿烂的前程,随喜于父亲探讨议论,问长问短,母亲虽不知道他们父女二人说的是什么东西,但情绪也被感染了,一脸的喜悦和憧憬。原振华先生便说:“我从小就教导你们姐弟俩”,同时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母亲和姐姐也向我看来,我放下筷子,眼睛去看院子里树上的鸟窝,原振华先生尴尬的咳了一声,接着说:“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知识就是┅┅”姐姐一句一句应着,似乎已经拥有了那无形的力量与财富一样,母亲虽听的一头雾水,但也用笑声响应着,同时也侧目看我的反应,我的反应就是放下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知识分子?文化人?有个屁用!并没看见我们家比别人生活得好,还不是一样的贫穷,一样的落魄,知识分子又给我带来什么可炫耀的东西!我不会游泳,因为原振华先生专政统治禁止我靠近任何可以淹死人的地方,我不会爬树,我不会做可以打火柴杆的手枪,我没有体验过下雪天用篮子捉麻雀的喜悦,也没尝到过牵一条狗在深山中追逐野鸡的惬意。在同龄人的眼与口中,我是一个无能的孩子,即而牵连到我那个无能的父亲,虽说他们所言属实,但我最不愿意别人揭这个伤疤,于是我就打,可打架又不在行,只有挨打的份,这都是因为我的父亲是原振华先生,一个知识分子,而不是会干木匠活的李叔,也不是爱打猎的王伯,因此我没有他们的儿子那样能干,我所比他们多的就是在我们还都没上学以前就知道李白,杜甫,苏东坡,知道心宽体胖念pan而不念pang,这又有什么用呢?依稀记得五岁的时候,生产队长将他所写得像蜗牛爬过的通知贴在墙上,我看了一遍,说:“伯伯,你写了四十个字,有十七个错别字”,围观的人都笑了,队长瞪了我一眼,“去你妈的,野孩子,你跟你老子一样,懂个屁啊!”我马上回应,“你才去你妈的呢,你是写错了吗”,因为我记得原振华先生对我说过,外国有一个叫布鲁诺的人为了真理被一帮人活活烧死,他说捍卫真理的人都是勇敢的人,我相信他的话,也确信自己没有错,结果呢?我得到了队长的一记飞脚和一个耳光。哼!知识分子!我把这件事哭诉给知识分子,当时他也震怒了,拍案而起,拉着我直冲队长家去,路上人们纷纷避让,也竟相追随,这是一场大家期待已久的战争,知识分子和生产队长的战争,我跟在父亲的后面,虽明知势单力薄,但心中斗志昂扬,战场父子兵,我摩拳擦掌紧跟着父亲,队长站在门前,一脸必胜的得意,我恨不得一拳打在他列开的嘴上,于是更跟紧了父亲。父亲走到跟前——停住——沉默!我明显看到了围观人们失望的表情,我也是,我本想一到队长家便立刻展开拳脚,即便惨败而归也虽败犹荣,可父亲却停在了那,白白浪费了大家的辛苦追逐,倒是队长先开口,“原先生,你是怎么教孩子的?”“可您不应该打他啊!”“这小兔崽子骂我”,“是你这个老兔崽子先骂我的!”我吼道,“看看,看看”队长啧啧道,“我是怎么教你的,对长辈要有礼貌,你这像什么话?”父亲回过头训斥我,我委屈地将要哭出来,父亲不再看我,又转过头对队长说:“其实孩子说得也没错,您这个通知是有错别字,不过孩子还小,其实一共是十九个错字,有两个他没看出来”,说着手指在墙上,人们哄的一声笑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痛快的,我本来以为我们是来打架的,却不料成了研究汉字的错与对,队长的脸变成了猪肝色,狠狠地说:“原振华,我知道你上过大学,怎么,了不起啊?”父亲马上把手缩了回来,“要不队长你来当?”父亲不说话,“别忘了,你根本没有地,现在白吃村里的口粮,你还装什么文化人啊?”父亲依旧不说话,“是不是要取消你的口粮你才甘心?”父亲浑身颤了一下,垂下了头,更加不敢说话了,我看见队长的嘴好象变成了一挺连发的机关枪,恶狠狠地射出连串的质问和恐吓来,就像他家的看门狗一样叫个不停。我不记得父亲是如何拉着我回到家里,总之在路上,委屈,失望,愤怒齐涌心头,我甩开手,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这就是我的父亲,原振华先生,知识分子!我回过头,看着父亲,母亲,姐姐仍在兴奋地讨论着或将美好的前景,于是鼻子又哼了一声,满无目的地去村子里游荡了。
我真的是游荡,孤单单一个人,因为我没有一个伙伴,我是一个无能的孩子,愿意与无能的孩子结伴的相信也一定是弱智。别人对我的疏远也让我开始对别人不屑,但那天或许是太过无聊,我还是不由自主的靠近了那一群孩子跟前。
那里不光有孩子,还有大人,而且是真正的大人,包括村长,支书和其他几个高高在上的人,就是原振华先生所望尘莫及的那种。中间有一个人我并不认识,可以肯定他不是村里的人,而且是更高级的那一类,我之所以这么判断有两点原因,一是他的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站在那里,一指一画都颇具风度,看他的年龄比我的父亲长不了几岁,可那种风度却非原先生能及。二是从村长他们对那人的笑容来看,那是一种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与他们和身为知识分子的原先生说话时脸上露出的让人难以琢磨的微笑,有着来自内心根源的本质区别。我缓缓地走近了,我相信吸引我的决不是那些笑容,而是那个陌生人的魅力,我猜想他打架的时候也一定是极刚猛和潇洒的,说不定他们正是在打架,这么一想,我就加快了脚步,可马上就失望了,从他们之中不断飞出一阵阵欢笑——决没有这么愉快打架的。
走近之后,我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大约三十岁的年纪,方方正正的脸,上面镶嵌着平凡的五官,于这平凡之中最特别的是那一双深邃幽深的眼睛,让我陡然间震惊的是,我的父亲原先生也有这么一双类似的眼睛,只是别的就无颜提及了,不论是着装或气质。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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