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米
玉米是我的同学,从初一到高一她一直青青葱葱地长在我的课桌前面,这样的前后桌组合能历时三年多而不变不能不算是奇迹,玉米憨憨地说是“缘分”,吓得我寒毛都竖起来了,怨她咋这样用词呢,不怕饶舌的同学听去了乱引申吗。玉米吐吐舌头,说“好险”。她就是这样胸无城府的人,但我心里却是同意她的“缘分”论的。我们是那样地投缘和默契,学习上的互相帮助自不必说;我们都爱好体育,玉米是女生中的“飞毛腿”,而我则喜欢打篮球,球场上替我兢兢业业守着衣服喊得最凶的准是玉米。玉米学习很好,却不喜欢上政治课,这也跟我一样。教我们政治的是学校聘请的代课教师,女的,是位离休的政工干部,上课照本宣科,不会旁征博引,十分无趣。有时我在课间发现文具盒里悄悄躺着一撮炒蚕豆,就知道是玉米偷放的,我们藉此打发下面那堂乏味的政治课。我们在课桌下剥去豆皮,用娴熟巧妙的手法把它塞进嘴里,待慢慢含软了再用牙轻轻一嗑,一点声音都没有,但老蚕豆的香气却从我们的鼻息间偷跑出来,在教室里若有若无地飘,有时惹得我们那位马列主义老太不住地耸鼻子,疑惑的目光在大伙儿脸上逡巡,我俩面色端庄,很求知地盯着黑板,毫无破绽。这大概是我们在学校最顽皮最冒险的“配合”了。
玉米是在高一下学期开始经常流鼻血的,校医说是鼻粘膜干燥的缘故,发了几支红霉素软膏给她涂,可不大管用。那年县里开运动会,我俩同时被选上,我投掷,她中长跑。学校离县城八十里水路,这是玉米第一次进城,在轮船上高兴得什么似的,手攀着舷窗往外瞅。投掷比赛最是轻松,投过一次要等上十几分钟才又轮到自己,这间隙我就看玉米。玉米在场上特抢眼,因为她穿着一条土式的肥大的红色裤衩,别的代表队运动员都有统一的田径短裤,唯独玉米没有,可没有田径短裤的玉米却冲在最前面,大红裤衩被风扯得像一面鲜艳的旗!我没命地鼓掌,却发现眼泪已流下来了。我拿了铅球第二,铁饼第三,而玉米拿了两个第一,大会奖励了她二十块钱。
参加过春季田径运动会回来,玉米流鼻血更频繁了,有时还发烧,昏昏沉沉的,上课都打瞌睡,家里人终于重视起来,带她到镇医院看,医生不敢确诊,建议到苏州专门的血液医院去查,果真被查出是患上了白血病!我们是在一个早读课上听到消息的,同学们都惊呆了,大家都知道这种病的后果,一时间书声朗朗的教室静得针掉地上都听得见,有几个女生忍不住抽泣起来。临近放暑假时我们听说了玉米在医院里病逝的消息,噩耗传来全班哭成一片……
这是我十年来过得最漫长郁闷的暑假。玉米的猝然病逝使我第一次体验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奈。我经常拧着自己的头发说“这不是真的!”,眼里整日晃着玉米那娇憨的模样。我现在才知道玉米早已成了自己生活乃至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可这宝贵的部分却被病魔硬生生地夺走了!一个十七岁的农村少年并不懂什么爱情,我想玉米也懵懂,但这几年两个人不自觉达成的学习、生活上的默契和投缘,已砌成一座美丽的大厦,那一刹那间坍塌所带来的失落的苦痛使我如同一叶孤独无依的扁舟,在暑假这漫长的苦海中茫然地随波飘零。
开学好几天了,玉米的座位还空着,似乎大家都有一个美丽的心愿,说不准哪天玉米就会活泼泼地回到她的座位上了呢。这时班上转来了一个学生,却死活不肯坐玉米的座位,这使我很愤怒,拎起书包就跟她换了。坐在玉米的椅子上,我突然感到心里无比地敦实,命运挖走了我们的玉米,那就让我在她的坑里继续生长吧。
过去许多年了,我写字台的旮旯里还藏着一个“百雀翎”雪花膏盒子,那是玉米生前给我的,让我攒硬币用。有时我写字或画画时,心情烦躁了,常摸它出来,在手上轻轻地摇,听硬币沙沙的击响,心情便澄澈下来。我现在已老大不小了,白头发都长出来了,手里却还拿着一个十六岁女孩儿的东西!她是我的同学,我少年时的红颜知己,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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