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青春正传》(二)——《峥嵘岁月》渭水蓝桥

发表于-2004年09月02日 中午2:26评论-2条

青春正传

峥嵘岁月

——原野

峥嵘岁月

军校毕业前的那段日子,我根本无法用某个合适的词语进行准确的概括。回想起来,有充实,也有空虚,有劳累,也有悠闲,有胆大包天,也有小心翼翼,各种各样的感觉,形形色色的念头,充斥着我青春年华那一段特殊的岁月,那可以称作是黎明前的黑暗,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风平浪静,或者说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总之,那是一个过渡的阶段,由学校走进部队,由士兵变为军官,由学生沦为社会中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在内心深处,我常有总结那段迷乱人生的念头,我想起了毕业留言册上印着的一句话,“我们共同走过一段峥嵘的岁月”,于是我才恍惚,在我不怎么样的人生旅途中,有一段岁月叫——峥嵘!

虽然快毕业了,可从周一到周五课程还是安排的满满的,当然都是些无聊的有关于思想修养、献身报国的说教式的假道学,但也是不容忽视的,因为它将影响我能否顺利毕业,无风无险地把肩膀上光秃秃的蓝色学员牌换成镶有璀璨星星的军官肩章。无耐,每天的整个上午,我都必须强打起精神,坐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用胳膊支撑着发晕的脑袋,听那头发花白的教授似来自遥远天际的催眠歌声,在半睡半醒中熬过五个小时。

到了中午,我会像狗一样快速地用十几分钟的时间草草填饱肚子,然后扎一根对女人束腰应该格外有效的腰带,在操场上接受阳光的洗礼。要不然也可以去某个军官的家里,被高傲的官太太颐气指使,呼来喝去!当然,这样的午休内容我早已习惯,自从三年前入学的那天起。虽已快毕业,但生活并不因此而改变,军校不同于地方大学之始乱终弃而善始善终,军校大学生不同于地方大学生之飞扬跋扈而温顺乖巧,在此可见一斑!到了下午,情形就不一样了。任何一个队干部或者机关的首长,都无权占用我们做毕业设计的时间。下午是轻松并愉悦的,我们和丝毫没有官僚作风的教员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相互切磋,共同进步,通常我指的是电脑游戏。科技给了我们更多寻求快乐的方法,做课题需要电脑,玩游戏更加需要。这时,队长、教导员,或者教务科、军务科的一干首长都不会来干涉,因为他们以为我们必定在贪婪急切地完成自己的课题,当然或者他们完全清楚我们实际的勾当,毕竟他们也曾走过这样一段岁月,而且以后的人也会走,代代相传!于是心照不宣,洋装不知,懒得理睬了。一旦到了晚上,我们毕业学员的优势便更加充分地体现出来。明文规定,毕业学员可以利用晚自习时间去教研室完成其未完的课题。我们完全拥护这一政策,都欣喜地去了,而此时教员早已下班回家,教研室便成了我们的天下,点一根香烟,熟练地登录到可能有女性的某个军校的网站,去捕鱼猎艳,或者更过分的就是拿出一张足以让我们退学滚蛋的成人影片,共同欣赏,共同想象,而后共同回味!呸!还军人呢!真他妈的无聊龌龊!有时我也这样文雅地咒骂。我记得当时与我一起无聊龌龊,并被我的文雅所咒骂的还有三个人:李如凯,山西大同的;邱天,河北石家庄人;还有苏玉哲,黑龙江齐齐哈尔人。另外再加上个我,王毅军,陕西西安人。

四人之中,我和李如凯一个班,他们两个一个班,但我却和苏玉哲走得比较近,相处得也很好,可能如他所说,那是因为我们性格上有些莫名的相似之处,这也是我们在最近的一段日子才发现的:我们在一起完成共同的课题,更主要的是我们常常在一起喝酒。

我觉得军校高明于部队的不光是它与身具有的浓厚的文化氛围,更主要的是食堂。伙食全投标给地方的企业来承办,财务公开,经济民主,而且迫于竞争的压力,他们便不遗余力地讨好我们这些未来的军官,花样频出。不像在基层连队,国家分发给我们的伙食费,不知道是被如狼似虎的小伙子们吃得超支了呢,亦或是无端隐没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黑洞之中?在我快要毕业的那个学期,学校的食堂已经和潮流接轨了,新盖了华丽的大楼,一层是家超市,在超市的后面有几个小小的饭馆,那里有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和长春产的华丹啤酒,对我而言,这两样东西,都具有格外的魅力!有时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每天晚自习前,我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是去看女孩,还是单纯地喝酒?但苏玉哲就不一样,他目的很明确。如其所说,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生活中真的有那么多的忧愁需要解吗?他说有,那就有呗!我觉得他有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似乎在这平静之下掩盖着某种潜伏的危机,人生?理想?情感?等等这些混乱的因素!而自古以来的先贤们都是靠酒来打发这些世俗的叨扰的。于是他就去喝酒,而这也正中我之色酒兼得的下怀,拼将性命酬知己!虽然我是一个酒量如同相貌一样被人看不上眼的人。

具体是哪一天,我实在记不清了,总之那是一个北方常见的黄昏。在乍暖还寒的北国四月,路两旁的柳树卖力地展露自己青春的生机,树下偶或有一个如当年的我一样胸怀大志的新学员,刻苦而又买弄似地大声朗读着中国英语,当然少不了某个变态的队长,站在一群正在进行队列训练的年轻人面前耀武扬威、指点江山!这气氛甚是特别,与青春洋溢的地方大学相比,我们虽少了花前月下,林荫道上亲亲我我的恋人,但却有别样的丰富的内涵。我和苏玉哲并排走在这内涵之中,去向是操场那边的食堂,目的是解忧,对我而言,当然还少不了那些姑娘。

喝酒似乎是东北人的天性。苏玉哲像喝水一样把一杯杯啤酒灌进肚子,我则只是偶尔尝上一口,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倾听一旁那个叫小敏的女孩讲述关于她工作的劳累和生活的困苦之上,并不适时机地插上几句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开导。苏玉哲突然问我,“你有什么想法?”,我素知东北人性格的豪迈直爽,但却不料竟会如此不加掩饰在这样的场合问我,我立时困窘了,支支呜呜着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而那个小敏也饶有兴趣地期待着我所谓的想法。“我┉┉,其实并不是你想的┉┉”“老妹,再去拿两瓶酒来。”苏玉哲打断我,对期望的站在一旁的小敏说,小姑娘很不情愿地走了。

“大哥,干吗问得这么露骨啊?我对她能有什么想法?”

“你对她有什么想法管我屁事!我说别的,正经事!”

“啥事啊?”

“今晚别去教研室了,陪我喝酒吧,这两天闹心着呢!”

“好啊!”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陪着知己一杯酒一杯酒地边喝边聊,一根烟一根烟地边抽边唠,说起了所谓的正经事。或许我就不应该答应他,或许我应该去教研室和邱天,李如凯去上网猎艳,或许我甚至可以冒生命之危险偷跑到隔壁的大学观摩他们的舞会,总之,只要不留下来和他说那些所谓的正经事,就不至于让我陷入青春年华真正的困惑和烦恼之中。

那晚谈到最后,我才如梦方醒,原来生活中真的有那么多的忧愁。从烟酒的麻痹中我们终于回到了现实,而现实的无奈让我们做得只能是彼此沉默,唉声叹气!小敏急切地闯了进来,“大哥,你们军务科来检查了,怎么办┉┉”,在她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我和苏玉哲已经快速起身从窗户爬入了外面漆黑的夜里。几只手电筒的光射过来,就好像发疯的狗向我们扑来,我们心照不宣,作鸟兽散,向不同的方向跑去,把身后暴躁的喊叫声远远地抛在了无尽的黑夜里┉┉

本来熄灯以后是我几年军校生活感觉最惬意与塌实的时间,但那天晚上我却失眠了,展转反侧,反复咀嚼着我们谈话的内容,终于,只能做一声无耐的长叹,接着我便听到了一声又一声幽怨的叹息。怎么搞的?难道几年来和我同吃、同睡的同班战友也都在想这同样庸俗的事吗?唉!奇怪的军校,奇怪的军校大学生!

我保证,那是我军校期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假外出。我向来都没有那个种,因为打架、考试作弊、不假外出是军校的三大死罪!虽然好多个晚上,我都听见了围墙外面那咚咚的跳墙声,但我清楚,那些人不是从部队考入军校的老兵,就是拥有雄厚家庭背景可以替他们挡灾挡难的贵族子弟。而我从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加入那些勇者的行列。但苏玉哲说,上军校却没有不假外出过岂不是人生一大遗憾?看在完善人生的面子上,在一个寂寥的黄昏,我们翻过了那形同虚设的围墙,投身到华灯初上、酒绿灯红的花花世界。那时已经是五月底,离我们说正事的那个晚上已过去一个月的时间,而再有不到两个月,我就要彻底告别这所难忘的大学,告别长春,告别东北,并且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出去并非漫无目的。苏玉哲要去看他的女朋友,顺便带上我这个“电灯泡”。他开导我应该去感受一下真正的大学的气氛,还说我在这个纯雄性的环境中呆得太久,已渐渐有了白痴的倾向。于是我们坐上记不清是哪路公交车去了吉林大学。苏玉哲的女朋友就在那。

上高中的时候,我常幻想大学的模样,应该是纯洁、清幽、温柔的,像皎洁的月光,像淡香的花朵。但等我上了大学,却处处是野蛮、粗犷、压抑与空虚,就好像倒塌的房屋,空旷的原野,荒芜的坟场。我大为遗憾,遗憾今生永远错失了感受月光花朵的机会,还好,在吉林大学,我得到了安慰性的补偿。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东西,明亮的教室,神秘的宿舍,幽雅的凉亭,青郁的藤架,以及关键的点缀于其间的白衣飘飘的女孩。

苏玉哲的女朋友是一个落落大方的大学生,对待我这样一个讨人厌的不速之客表现得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在靠近操场的一个石桌旁,他们小两口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根本没把我这“电灯泡”放在眼里,而我也真像个白痴一样坐在一旁东张西望,那一刻,我看见了惊世骇俗的一幕:在我身旁的不远处依偎着一对青年男女,两人拼命地抱紧对方,恨不得把彼此按进自己的体内似的,而让我彻底呆住的是,那个女孩竟将咬下一口的冰糕用嘴送进男孩的嘴里,罪过罪过!我详细描述这样的场面可能包含着少儿不宜的因素,我也只是在电视上看过,曾经还以为是那些蹩脚演员流氓肉麻的行为,想不到却真实地发生在我们大学生的身上!我当时也是不谙世事,少见多怪,后来我才知道,我所见到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事实上就连怀孕堕胎这样伤风败俗千夫所指的事情,在中国的天之娇子们中已是屡见不鲜了。当时,在心底我除了羡慕那位被喂冰糕的帅哥之外,就是转过头眼睛斜视,以示我的唾弃和鄙睨!同时也为我们军校的大学生而骄傲,即便我们对人民、国家和社会再如何之不济,也至少不会做出他们这般让长辈漫骂吐血的事情。

是苏玉哲和他女朋友的突然变故打断了我的自欺欺人。女孩伏在石桌上轻声啜泣,而我的知己则点着烟默默无语。小两口吵架,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夹在其中极为尴尬,我打算立即走开,苏玉哲却说,“王异军是我的好朋友,这事我和他唠过,你不信可以问他”,女孩抬起头,眼眶里含着泪滴,楚楚可怜的样子,问我这件事,我讨厌这个话题,无聊而且庸俗,但还是耐着性子给她解释,却显然不具备足够的说服力,最终只好叹息,说:“你不会了解,我们是军人,有些事由不得自己做主”。我感觉自己说这句总结性话语的时候,表情很庄重,很神圣,同时也格外虚伪!

女孩依旧在哭,知己依旧在抽烟,那对狗男女也依旧在吃着冰糕。

东北的天气一进入五月便热了起来。我还穿着毛衣傻乎乎地从教学楼向繁忙的大街上望去,才发现爱美的都市女孩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花花绿绿的裙子,春光外泄,撩人心魂!置身在幽闭的军校里,我完全感觉不到季节悄无声息地变化,时间默默无闻地流走,但我十分明显地感到了这种日趋紧张的气氛,空气里充斥着浮躁与不安,一个个毕业学员在这个时候都像一只只发情的豹子,焦急、忙碌,而且敏感!

追问这一切的缘由,话题就变得庞大与复杂了,而且这个话题足以让人痛苦甚至发疯,当然我指的是我以及类似于我的大部分人,就像冬天的雪地里拼命寻觅食物的狼,而放眼望去,天地一片苍凉!

毕业分配!

我会被分到哪里?是繁华的都市还是偏僻的乡村?我想起了那天晚上苏玉哲那沉重忧伤的话语,想起了他女朋友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起了同班兄弟深夜无耐的长叹。

毕业分配!他妈的!

我为此事忧愁,说明我思想上不够高尚,亦说明了我是活生生的活在现实中的凡人。军人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七情六欲,同样逃不脱现实社会残酷的生存法则,而那些电视上出现的毫不为己,一心为国,或是总爱高喊着“别管我!”“让我上!”的光辉形象们,其大部分都是被太监文化所渲染过的沉渣,或者就是一文不值的政治宣传工具!

我开始理解,理解这种焦躁不安的气氛,理解我的战友们,理解周身的一切。

理解之后,我便开始关注起来,首先就是苏玉哲。

“去他妈的!”这是我从他那得到的第一句回答。于是我不得不把思绪拉回到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他狠狠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不停地喝酒,然后就哭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他说,“我不像你无牵无挂,可以去他妈的,爱怎么分就怎么分吧!可我呢?我女朋友怎么办?不是她,我肯定去边疆了,可我能拖累人家吗?她想毕业后留在长春,可我就一定能留在长春吗?”

“或许┉┉,也不一定吧┉┉”我安慰他。

“不一定?长春是什么地方,轮得到我?”

“事在人为吗!”我再次安慰他。

“人为?干什么?花钱?送礼?你他妈的不把我当朋友啊!”他抹下眼泪,气势汹汹地指着我,很愤怒的样子。、

我立刻闭了嘴,不再说话了,把一口酒匆匆灌进肚子。对苏玉哲说这个就好像让回民吃猪肉,犯了大忌!他是一个典型的钢肠嫉恶的人,可这也正是他痛苦的根源。其实有时我真为那些书生意气的年轻人深感惋惜并倍感可笑,他们往往自命不凡,却又极其看不起世俗的险恶和仕途的昏暗,便只剩下自作自受,自寻烦恼,就好像中国自古以来的文人一样,阮籍、王勃、李白都逃不脱这一命运,当然也包括我的知己。

苏玉哲想留在长春,但他没有那个资格,即雄厚的经济条件和粗壮的家庭背景。在中国,只要拥有这两项条件的人,干什么都好使,随心所欲,心想事成!更主要的是苏玉哲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的确,他才华出众,他那出口成章的魄力,他那写在厕所里讽刺权贵的打油诗词,都是被我们一干兄弟所称赞和认可的,然而这种才华和魄力在完成某一理想的过程中——毫无用处!这一点,在当时我略有发觉,而在后来长年的军营生活中,我对这一看法体会得更为深刻,入木三分!

总之,苏玉哲就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鹰,一心想飞向蓝天!

后来的事实证明,鹰没能达成自己的理想,在矛盾挣扎中他选择了尊严和原则,成全了书生意气,去了一个偏远的东北小镇,至于他和他的女朋友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邱天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个子不高,相貌也并非十分出众,但却常常孤芳自赏,顾影自怜。我与他熟识比苏玉哲还要早,而且他是现在与我有联系的唯一一个军校同学。如果拿他和苏玉哲相比,苏玉哲是凛然傲骨,孤高狷杰,他则是精于时世,善于钻营,说白了就是一个典型的小人,卑鄙无耻!但有一点可取之处,就是他卑鄙无耻地坦城、可爱,比起一些嘴里仁义道德而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要让人放心千百倍。

在面对我们毕业学员不得不面对的这一共同烦恼时,他的方针十分简洁明了——网络一切可利用之关系,散尽身上悉数之金钱,说尽世间肉麻之软话,为身为弱势群体的自己谋求最佳的结果。结果就是在七月份,我和他一起南下到了南京,接着我又被发配到安徽的一个小城,而他仍采用那套屡试不爽的方法,死皮赖脸地留了下来,终于立足到了一个比较大的城市,达成所愿了。

有时无聊,我也和邱天通电话,追忆军校时的酸甜苦辣,诉说部队的黑暗无情,笑谈某个曾经趾高气扬的首长却因其老婆戴上了一顶合适的绿帽子,或者回想长春的酒、南湖、人民大街、工农广场和东北泼辣勾魂的女人。有一次,他问我:“还记得区队长,李如凯吗?”当然!李如凯,那个与邱天相比让我千百倍不放心的人。

一九九九年我刚上军校的时候,就因为优异的高考成绩被队长任命为班长。当时,班里有一个山西大同的小伙子,人长得挺帅,精神干练,于是我就向队长建议任命他为副班长,队长同意了,精干的山西小伙也没意见。这样,我和李如凯正副搭档配合了半年。半年后我被提拔为区队长,李如凯也水涨船高,变成了班长。那时,邱天,苏玉哲和李如凯都是我的手下。邱天是一个无赖,成不了什么气候,苏玉哲愤世嫉俗,我不敢招惹他,当然他也不能变出什么形状,只有李如凯,才是我这种领导人物大为利用的对象,而且他办事利索,精明能干,甚得我心!一年之后,作为区队长,我要入党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我因工作不得力这一莫须有的罪名被撤掉了区队长一职,同时取消入党资格,而接替我享受这些待遇的就是李如凯,我的得力干将!当时我还挺欣慰,有一种功成身退,后继有人的虚荣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后的一年半时间,曾经我的手下变成了上级,并且他干得不错,比我强,我这么认为。

我从来懒得去想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地下台,我觉得这正应了“陈利就列,不能者止”的古训,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有时是幸福的,可最终我还是知道了,虽然我不愿意相信,因为我的心碎了,隐隐作痛,没想到人竟会如此的丑陋虚伪!

上军校期间,最扬眉吐气的时候,就是我们马上要滚蛋的那两天。毕业会餐,酒是不限量的,烟是队长教导员专程买的,心里实在难受还可以摔碎盘子,这早已是学校计算在损失之内的。谁都知道,几年的时间,一个个曾经朝气蓬勃的男孩都被锻炼成一个个无赖,社会渣滓!对他们而言,太需要发泄了。饭后醉醺醺的从食堂出来,平日那些不可一世的纠察、参谋都远远地躲着。我们一大帮人横七竖八地走在熟悉的路上,狼一样地嚎叫,而后白痴一样唱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难听而嘹亮的歌声招来一边整齐列队的新学员们羡艳的眼神。歌声一直延续到晚上,一个班的兄弟坐在一起,歌唱我们逝去的如歌岁月,歌唱我们流失不返的年华青春,同样歌唱我们毫不知情的渺茫暗淡的前程。唱到最后,我们就在一起抱头痛哭,像死了老婆一般,号啕不止,一发不可收拾!

李如凯区队长有些醉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很狰狞的样子。我搀扶他到了厕所,他立刻像狗一样趴在那吐个不停,好久才颓废地坐在便池台上,浑身乏力,无精打采。“回屋歇会儿吧!”我劝他。他不说话,眼神迷茫而呆滞。无耐我只好陪他坐在那个肮脏污秽的地方,周围散发着刺鼻难闻的味道。“你能原谅我吗?”他突然说,可神情仍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原谅你什么?”我笑着问他,“原谅我他妈不是个玩意!”他大声叫起来。于是,在肮脏的厕所里,我听他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个比周围环境更肮脏的故事。他哭着告诉我他是什么时间,怎样给教导员送的礼,并力谏教导员以什么样的借口撤了我的职┉┉,我就默默地听着,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像怀孕的女人一样,痛快地吐出了压抑心中已久的所有郁闷。他说你打我骂我吧,求你了,我说我不在乎,真的。他感激地看着我,脸上逐渐荡漾出心安理得的神情。

从厕所出来时,他搀扶着我,一直到床上,很关怀地替我脱了满是酒味的军装,盖上被子。突然间,悲从心来,让我一下子直起身子,对着房间里七八个醉醺醺的兄弟疯子一样喊道:“知道吗?你们他妈的没一个好东西!”他们随即高声附和,“他妈的!我们都不是东西!”我们的声音很大,一呼百应,其他各个班的兄弟也马上进行声援。队长、教导员像奶娘一样跑到走廊挨个班级如情人一般温柔地劝解,“好了,兄弟们,睡觉吧!”,“行了,弟兄们,明天就宣布命令了,赶紧睡吧” !

我蒙住头,拒绝周围的吵杂,在寂静破碎的心里,任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是哪根葱?哪头蒜?这个问题从小就困扰着我。通读了中国古代先贤们的名著,我便开始模仿他们的傲视独立,而听说了上流社会大人们的酒肉生活,我又无比神往他们的荒淫安乐。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在别人眼中,我昏昏噩噩,庸庸碌碌,可有可无,但在自己心里,有时觉得像一个不凡的圣人,有时却感觉连下贱的妓女都不如!虚伪善变,意志薄弱,软弱无能!

在如火如荼的五月,所有人都为前程而奔波,上天入地,各显神通。当时我就觉得自己特伟大,有一种“科头箕踞松树下,冷眼看他世上人”的精神劲儿。李如凯的表里不一,邱天的不择手段,苏玉哲的兀自悲伤,都是不可取的。毕业分配算个屁啊!就是让我去火星,我也毫不犹豫立马走人!起初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后来我仔细分析过当初自己的心理,是因为我根本就不存在竞争奋斗的希望。我的父亲,一个平凡的教师,我的母亲,一个平凡的农民,我们王家,八辈贫农!试问,我有什么资格去做一个欲望之海的弄潮儿呢?既然毫无希望,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欲望,无欲则刚。但往往社会是发展多变的,出人意料,始料不及。不曾预料的变化终于打乱了我无欲则刚的生活,从而让我从矛盾挣扎陷入到万劫不复的尊严坍塌之中!

那时已经进入六月,空气躁动得无以复加,很多事情即将定型,前途命运就要了解,正是生死存亡,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所有人都在做最后的努力和挣扎,如困兽犹斗。而我还是清闲自在的,像一个丑陋的无人光顾的b*子,一天天消磨时光,度日如年,直到那一份加急电报的突然而至。

一天下午,总值班室通知有我的一份加急电报。电报——对军人而言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战友们都安慰我,不会出什么事的,赶紧去看看吧!我连爬带滚地赶到总值班室,取了不祥预兆。从那一刻起,就拆下了自己尊严堤坝的第一块砖。

“速打电话告知你的专业——父”,看了莫名其妙的电报内容,然后莫名其妙地给家里打了电话。父亲说这几天给我打电话,可学员队的电话总那么忙,一直占线,事情又紧急,便只好发电报了。我问父亲什么事那么着急,父亲说家里有人认识一位部队的大官,对我的毕业分配会有帮助,大官需要我的专业内容好再定夺。听了父亲的话之后,我还继续莫名其妙了一会,突然间豁然开朗!好像雪地里那匹饿狼,在一片苍凉中看见了一只若隐若现的猎物,又如浩瀚海洋里的一叶孤舟,发现了前方似有似无的灯塔!我笑了,心花怒放!似乎已经置身于某个大城市炫耀的霓红之中,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喧哗里,徜徉在美女如云,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大街上,而长满青草的山坡,没入西山的斜阳,凄凉空旷的原野,和流着鼻涕的放牛娃,这一切的一切将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思想和生活范畴里。我笑了,欣喜若狂!哼着小曲,一步三跳回到了宿舍。

战友们关切地问我电报的原委,我略为迟疑了一下,最终恬不知耻地说是高中的同学借钱,虚惊一场罢了。真正关心我的人都变得宽慰了,而那些精于世故的家伙却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将信将疑的神情。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虚伪,就像我周围一个个貌似坦诚正直的人一样,我和他们是一路货色,都是想立牌坊的贱人!可不管怎么说,我这个无人光顾的b*子,终于枯木逢春了,也终于可以从事出卖灵魂和尊严的伟大事业,谋求让人作呕的利益。但碍于一贯的形象和贞洁的牌坊,便只能偷偷地去卖,和天下所有的暗娼——一模一样!其实闲暇时,走在大街上,看着琳琅满目的人们,如果有一双洞察人生的慧眼,你会发现——都是暗娼,全是贱货!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我究竟想去哪?内心深处,我最向往的地方是美国,那个被成为地球背面的天堂,那里有丰厚的物质生活条件,有香车,美酒和发骚放浪的女人。但不用别人骂,我也知道自己说得是废话。于是我就曾想过去边疆,戈壁孤月,荒草凄凄,大漠雪域,雄鹰羚羊,从而满足精神上的快慰。可现在情况有变了,通俗地说就是我也有了后台,有了大腿,与时俱进,我该何去何从呢?

父母想让我回到他们的身边,征求我的意见,被我否决了。我一直向往的是游侠儿那种浪迹天涯,放荡不羁的生活:异地闯荡,四海为家,开拓一片崭新的天地!然而该去那里开拓呢?——杏花,烟雨,江南!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南方,江南!草长莺飞,云蒸霞蔚,山清水秀,柳绿花红。当然还有“清荷盖绿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的美丽景象。杂花生树,清荷绿山,一片明媚的江南风光,游戏春月,摇曳罗裙,婉约婀娜的江南少女撩乱人心!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啊!

我要去南方,准确的说是南京,古城金陵。父母无奈的答应了我,几天后又告诉我,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东风其实很简单。家人认识的那位大官和我们学校主管分配的副政委是同学,大官已告知他的同学把南京的名额留一个给我,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找个机会去见见那位同学,对个号,提个醒,审查确定一番。“不能空着手去吧?”我问大官。当时我自己也没想到一向自视清高桀傲的我竟毫不费力地说出那样经典的话,莫非在骨子里,我就是一个b*子,只因长期无人光顾,生意清淡,门可罗雀,所以便一直打着良家妇女的招牌?“不用了,再说你有什么啊?他会在乎你那点东西?”大官的话言之有理。于是我只剩下发现或制造机会,筑台借风。

东风不予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真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在躁热的六月那几天,我时时刻刻都像只猎犬一样捕捉那位我几乎不认识的副政委的蛛丝马迹。有位伟人说过,这世界就怕认真二字。我那么虔诚与敬业,黄天不负苦心犬,凭借我灵敏的嗅觉,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副政委有晨练的习惯。

详细记叙我筑台借风的过程,难免有些伤风化,失体统,就好像播放一个妓女接客的镜头画面。总之,一共历时三天。第一天,我陪着副政委在塑胶跑道上跑了不知多少圈,可一句话也没说出口,虽然脸憋得通红紫涨。第二天,我撕了脸皮,树了信心,鼓了勇气,但临时插进一个二十一队的队长,那个狗熊一样的东北大汉,无端地破坏了我的好事,原定的计划又流产了。直到第三天,我偷偷爬出蚊帐,从战友们香甜的鼾声中溜出来,又来到了操场,可那狗熊来得更早,且一直殷勤地陪着副政委。在我以为又要泡汤的时候,老天垂怜,那狗熊走了,副政委一个人在鲜红的国旗下做难看的肢体操。此时不去,更待何时?我快速地跑上前,脸上早已绽放出肉麻的笑容,“首长,早!”我像只虾米似的弓着腰,“你早,锻炼啊?年轻人就该像你一样,养成个好习惯”,首长很和蔼,肥胖的身上和脸上冒出一层湿漉漉的汗。头顶红旗猎猎,迎风作响,革命先辈血液凝结而成的那块布终于给了我无比坚定的莫大勇气。

“首长”我轻声说,“我是十四队的,王异军。”

“王异军?”首长脸上浮现出或有耳闻,似曾相识的追索,凝结成一个硕大的问号,好久,这问号渐渐舒展,变成了一串串让人开心快乐的省略点,“奥┅┅老秦是你的?”

老秦?就是那大官,“是我叔叔”我忙解释。

“你叔叔?你不是姓王吗┅┅?”

“本家的,我们家很大的”我赶紧补充道。当时我真心希望那位大官不要介意有我这么一个不知从那冒出来的侄子。

之后,我和首长说了些天气、国家之类的废话,直到太阳初升,金光万丈!

我心急火燎地赶回宿舍,在我的战友们还没苏醒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躺在了床上。

“南京,我爱你,等着我,我就要来了!”兴奋让我难以入睡,但最好还是休息一会,因为上午我还要参加学校组织的“志愿边疆”的签名仪式,在一块偌大的军旗上壮怀激烈而又大言不惭地写下我丑陋无比的名字。

佛说:善有善因,恶有恶果。这种因果报应的荒诞之说在现实社会中的具体表现是这样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作恶者,他们无论行善或作恶都始终四平八稳、幸福安康。而行善者,他们命中注定就要行善,一旦有了恶念,施了恶行,便被毫不客气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我不能算是一个行善的好人,但至少是一个凡人,一个无权无势在中国被称为弱势群体的那一类人的一员,身为这样一个人,我必须也只能被剥削,被压迫,决不可有任何奋起抗挣,放手一搏的念头。对这一佛教真理的彻底参透是在我得知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留在南京的时候。

我最终恋恋不舍、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南京。大官的解释是他没料到还有二次分配,面对第二次,他爱莫能助。父母悔恨不已,不仅仅是因为付出的对我们家庭而言价值不菲的金钱,更加主要的是我以后漫长人生被奴役和权贵压榨的苦难生活。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陡然间我豁然开朗了!生活是一个圆,无论如何奔跑、怎样努力,最终都回到了起点的位置。人对未来总缺乏预见性,早知都是竹篮打水的结果,当初又何必那么执着呢?而且还卑贱地出卖了尊严,丧失了原则。南柯太守,黄梁未熟,我犹如做了一场梦,准确地说,我那段峥嵘的岁月就是一场梦,充满了激情和美丽人生的憧憬!而可悲的是,在我身后,有数不清的人在做同样的梦!人何时才能明白委任运化、顺其自然所包含的大平和、大宁静的真谛与内涵呢?

现在的我,已经彻底告别了峥嵘的岁月,成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在沧桑疲惫中辗转辛劳的尘埃!

峥嵘究竟是什么?它应该是一种美,波澜壮阔,清秀典雅;它不应该迷失在人性的庸俗和阴晦之中;它应该是一片纯洁的森林,有鸟语、有花香、有雨露、有阳光,它应该是岁月长河中最让人留恋与难忘的日子;它应该是友情、爱情、亲情的完美结合,是人生、理想、信仰的充分张扬;它万万不能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争名逐利所强*!因为它是每个人最美好,也仅有一次的青春年华!

峥嵘的岁月应该是什么样的?它应该是伫立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鹰击长空,百舸争流,千帆竟渡;应该是粪土当年万户侯,书生意气,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它包括“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自信与狂妄;它包括“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洒脱与豁达;它更应该包括“安能摧眉折腰侍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桀傲不驯和孤高不凡!

我怀念我那段逝去的峥嵘岁月,虽然它流走的并不健康,但我更希望这种飞驰的情调会被以后的年青人所把握和重视,虽然我所目睹的年青人正如当年的我一样,消耗蹉跎,让壮美的时光如流水一般,渐去渐远,一往无还!

可我,还是这样希望着。

(完)

原 野

2004年3月27日于安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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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2]个
兰蝶-评论

金钱、名利、地位,人生追逐几何?浪涛尽,如梦如梦---依然一樽江月!你的文章最感人的地方就是真,这也是写文章最成功之处。at:2004年09月03日 中午12:08

江湖八鹰-评论

和你相比,我缺乏正视自己的勇气。不过人的成长历程大概如此。
  【月星邪 回复】:何以克当?非常感谢 [2004-9-4 17:05:56]at:2004年09月03日 晚上1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