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本可成为神仙伴侣:柳湘莲“非绝色女子不娶”,尢三姐“标致”、“古今绝色”。尤三姐“非此人不嫁”,在她眼中,柳湘莲是大帅哥,大侠客。一个是男任侠,一个是女豪杰,应是天作之合。
尤三姐有多美?小说中写道:“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可惜她只是个小太妹,家教不严,也没受过什么正统教育,既不知社会主流价值观,也不知道洁身自爱,越是有违伦理的事儿,她干起来越有劲儿,这大概就是青春期的叛逆。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有什么成熟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在妈妈默许,姐姐暗示,姐夫引诱之下,沉沦堕落,与姐夫贾珍偷情。三姐到底与贾珍做了什么,谁也说不清,书中只写了她和贾珍搂搂抱抱,但是恶名传出去,人们的嘴最爱传这些个是是非非,所以名声越传越坏。但她估计从来也没有学过针织纺绩,除了依附男人,再也没有别的可以活命的本事。
尤三姐也未必真是贪图富二代贾珍的银子,大多恐怕还是因为新鲜、刺激、过瘾。其实,这样的女孩子现代社会很多,有个性,喜张扬,爱虚荣,求刺激,蹦迪、泡吧、把眼影抹红抹绿,把头发吹卷拉直,染黄染黑,嚼着口香糖,翘着二郎腿。家境不是太好,除贪图银钱吃穿之外,心思又躁动不安。“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说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当有一天,她胡闹够了,开始觉醒要过一种新的生活,决心离开肮脏的花柳地,离开肮脏的过去,投入自由的怀抱,去开拓新的生活时,内心充满着悔恨,“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
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浪女回头就麻烦了。其实,尤三姐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在古代人的观念里,她犯了两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先犯了一个“淫”字,后又犯了一个“痴”字。她本能地追求是美好的、热烈的、洁净的真正的爱情,与现在脏、乱、差的糜乱人生挥手告别。但,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能吹,拍不能拍,一根麻绳提豆腐,又提不起来。现在,她的羞恶之心感发,看见心灵深处那座岛屿。此后她想用尽力量泅渡,从一个肮脏不堪的旧世界,泅渡到一个光明的新未来。
五年来,她的心中想着一个人:柳湘莲。她正式宣布自己的恋爱观和婚姻观:“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
谁也没想到她会选柳湘莲。她和他不过才一面之缘罢了,甚至一面之缘都算不上。人家是唱戏的,她是看戏的,她不定看了人家多少眼,人家也许一眼都没看过她。她爱上别人,谁知别人爱不爱她?尤三姐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她爱上的不过是她在脑海里想像出来的一个人罢了。以前她那么耐不住寂寞,如今却吃斋念佛,只等心上人来。以前那么淫态万千,如今却非礼不动,非礼不言。
人本来就下坠易而上行难,她已经是在飞速下坠了,居然自己又拼着命地超拔出来。
白居易曾言: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尤三姐想回头,不是谁想自拔就能自拔,想回头就能回头的。这就是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
贾琏找到了柳湘莲,柳湘莲不但答应了婚事,而且留下了信物鸳鸯剑,三姐天天看着剑傻高兴,“挂在自己绣房上,每日望着剑”,睹物思人,自笑终身有靠。按说,柳湘莲也不是什么好鸟,赌博、逛窑子样样都来,但男人不同,人家小布什年轻时还吸毒呢,后来不一样当总统,社会为男人与女人设置了不同的评价方式。柳湘莲听说三姐以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怎么肯吃这个哑巴亏,平白弄顶绿帽子戴上?果然,一听是东府里人,他不问清红皂白,一下子反悔:“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做得更绝情的是:柳湘莲跑去找贾琏要剑。尤三姐在内闱听到他们的争吵,“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
尤三姐死掉了,正是她的死成全了她的生。没有这一剑刎喉,就没有她的光彩照人,桃花灿烂,她通过死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柳湘莲自此识得三姐:待三姐一自刎,贾琏等人要拿他见官,他“反不动身”——这是内心受到了莫大的震憾,是灵魂随着三姐飘然逝去。他恍然大悟,突然明白死去的不止三姐,还有自己的幸福,脚下的土地变得空虚起来:他失去了生存的根。然后一种锥心的痛窒息了胸口,他唯有大哭:扶着三姐的尸体“大哭”,俯棺“大哭”。热泪过后,血却冷却了。于是,斩断“万根烦恼丝”,随道而去。
尤三姐自刎之后,魂魄跟柳湘莲诀别,说了一句话:“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何出此言?她明确自己心里的影子是柳湘莲之前,她是无情的,有的只是欲。一旦知道自己想要的是谁,就真正陷入情网。深陷情网的结果就是自取其辱,自伤性命。而猛醒过来的人,就等于已经死过一次,再看前世的挣扎与痛苦,就是隔世的薄透情怀。故而才说,“与君两无干涉。”
两个人没有任何肌肤之亲,但是一个为一个死,一个为一个入道,其中只一个“情”字:一种空灵的情,一种生死相知的情。戚批说得好:“三姐项下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生为情人,死为情鬼。故结句曰:‘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岂非一篇尽情文字?再看他书,则全是‘淫’不是‘情’了。”
前几天,看到李银河大胆的言论,有所感,成上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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