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我有许多关怀疼爱我的亲人，像溺爱中透着严厉的父亲，叱骂中难掩宠幸的母亲，冷漠中含有关怀的外公，慈祥里兼怀偏心的祖父，以及谆谆教导的姑父，循循善诱的舅舅┅┅这些多年来一如既往牵挂我的亲人们，常给予我一种超然于幸福之外的动力，足以让我在面对险恶社会中的种种不济和困惑时，毫无惧色，欣慰十足！我无数次在心底说着对他们感谢歌颂的话，但每次说完之后，我都发现露掉一个人，一个在我成长过程中，无时无刻起着指引，帮带，教导，劝戒的人——我的姐姐，我唯一的亲生姐姐，我今生永远爱戴永远敬重的姐姐！

一个有姐姐的人，是身兼多种幸福的人。

我的姐姐很幸运，集合了父母的全部优点，天生兰蕙之资，聪颖过人，在一干亲人之中有口皆碑。姐姐四岁的时候，父母给她生了个弟弟，她这个弟弟很不幸地占全了父母的全部缺点，形貌粗劣，智商迟滞，在一干亲人之中亦是“有口皆碑”。天生资质的大相径庭并未防碍姐姐对这个弟弟的喜爱，或者说好奇，在童年相当长一段时间，姐姐承担起了照顾弟弟的重任，我可想见那时的情形，姐姐牵着我的手，就像牵一条小狗一样，在落日的黄昏里，漫步于长满青草的山坡，或晚霞映照的田野。就是在那个绿色还包围着我们的年代，发生了一件我完全没有印象，却在我心底长留痕迹的事。

那是一个丰硕的秋季，满世界充溢着喜悦的青黄色彩。那天，不到三岁的我和姐姐坐在田地的尽头，父母亲正在地里赶收着成熟的玉米，不远处有一个百无聊赖的城市人，在这个对他们而言百无聊赖的季节，来到乡间，背着一杆自制的猎枪，寻找用以消遣的自然的野物。他锁定了一只灰白色的兔子，那是一个机灵的家伙，滚动着通红的眼睛蹦跳到我和姐姐身边。我挣脱姐姐的怀抱向它爬去。与此同时，无聊赖的城市人举起他自制的猎枪，也许在黄昏的暮色里，他近视的双眼报告给大脑的信息是，那个爬动我的是类似野兔于刺猬或者野猹。与此同时，已经七岁的姐姐看见了举起自制猎枪的无聊赖的城市人，她本能的跳过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护住我，接着枪响，接着姐姐昏厥，她护着我头的白嫩的臂膀被铁砂制成的子弹击中，鲜血淋漓！她依然死死地抱着我！后来得知，当时我唯一的反应，就是在姐姐有力的怀抱中，哭得死去活来！

现在我还时常想象那个遥远的，甚至我都不敢断定它是否真实存在过的傍晚。且不论我的怀疑是否有良心，根据所有的长辈，不论是亲眼目睹或道听途说，他们向我讲述这件事情，不论是心平气和或惊心动魄，都在告诉我一个不争的事实：姐姐曾救过我未成型的生命，得以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到现在——现在这一塌糊涂的年纪和惨不忍睹的处境！可我仍忍不住怀疑，这件事情经过无数人的艺术加工，它所必然存在的虚构和夸张。于是在我十三岁那年，当祖母再次向我兜售她那个聪明伶俐的孙女十年前的英雄壮举之后，我终于认真地向姐姐求证了，已经上大学的姐姐诧异地看着我，说：“什么时候的事啊？你这个笨蛋！”

我想事情就是这样，群众渴望英雄，于是千方百计地塑造出一个英雄的光辉形象，虽然现在这个英雄的臂膀上仍残留着一丝不明显的伤疤，可我宁愿相信姐姐自己说得，那是她打狂犬疫苗时留下的。

我成长的经历异常悲惨。小时候常常挨姐姐的打，因为偷吃了菜中不多的瘦肉，或撕烂了她的作业本折飞机；后来稍微长大一点，又被母亲打，因为逃课到附近的河沟去捉螃蟹，或某一学期没拿到三好学生的奖状，这时候的姐姐总是殷勤地递给母亲扫把和烧火棍，以供母亲使用；再到后来，母亲打不过我了，便又到了姐姐的用武之地，母亲则转换角色在一旁呐喊助阵，当然这时候的姐姐也早已不是我的对手，可我依然无可奈何，或者说心甘情愿地挨揍。我想现在我之所以会对女性产生难以克服的恐惧心理，得缘于他们母女二人扎实的功绩。

有一次，我向朋友讲述自己成长的艰辛，他们都哈哈大笑难以置信，于是我声泪俱下地告诉他们一件不久前发生的事。2000年的夏季，我军校第一年放暑假。当时我19岁，身高178公分，体重67千克，被一个身高不足160公分，体重不到60千克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姐姐，揍了一顿，毫无还手之力。

那天父母都不在家，我对姐姐说：“你去做饭吧。”“我很忙，你去吧。”当时姐姐预备考研究生，正没命地学习。但我顾不了那么多，她那种命令式的口气在我是难以接受的，于是我说：“我自己出去吃！”“给我也买回来！”她头也不抬地说。在外面吃饱之后我就犹豫，要不要给她买回去呢？最终男子汉可笑的骄傲占据了上风，我酒足饭饱，空手回家。

“我的呢？”姐姐问。

“没买！”

“为什么不买？”

“我为什么要买？”

“你不得了啦！”姐姐说着一把拉我出了家门，“去，给我买去！”

“凭什么？”我甩开她。

凭什么？凭的就是武力！姐姐冲过来对着我就是一脚，然后随手操起门口的一根棍子，一顿乱抽，我忍着疼痛撒腿便跑，姐姐挥舞着棍子在后面喊道：“你去哪？”“你学习吧”，我边跑边回答，“我给你买吃的去！”

这件四年前发生的事对很多男人来说都是一种耻辱，这许多的男人，他们的母亲都不敢对他们大声喝骂，何况是被姐姐打？我虽然汗颜于这些男子汉们，可我总能清醒地认识到，每次我挨打都是由于我的过错而引起的，我应该勇于承认，何况我也未曾体谅到姐姐的苦，她的委屈和心中难以言明的痛。

1994年对姐姐是打击最大的一年，一向以聪明被人称道的姐姐，却在高考的最后一门考试中，因药物过敏而发挥失常，最终以两分之差与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这种痛苦我当时根本无法体会，我只看到活泼烂漫的姐姐变得沉郁寡言了，心高气傲的她无可奈何地去了一所二流大学。然而我的姐姐历来都是最优秀的，她无愧于是我人生中永远的榜样！在那所不怎么地的大学里，她才学出众，独领风骚，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留校任教的机会，可谁又能想到，那机会最终又莫名其妙地属于别人了。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啊！我可怜的姐姐被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愚弄了，她以为会留校，所以一直没有联系过别的工作，突然的变故之后只能仓促地回到我们这个落后贫困的县城，沉居下僚，才不得用，壮志难筹！连串的打击给姐姐造成的伤害和带来的痛苦，我现在终于有所体验了，因为我现在也如同姐姐当年一样，被社会愚弄，欺诈！被残酷的现实撞击得支离破碎！所以我更加心痛那个表面坚强内心脆弱的姐姐，是如何艰苦的承受这无耐的现实和悲凉的打击？我的那一次挨揍就是发生在这样的时刻，正是姐姐人生的最低谷，最痛苦的时候。我纯粹就是活该，自找的！

正如我说过的，我的姐姐是最优秀的，她无愧为我人生中的榜样！我和姐姐的差距就在于此。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像姐姐当年一样，遭受连串的打击而沉居人下的时候，采取的是一种消极的避世态度，玩世不恭，游戏人生，荒芜年华。但我的姐姐，她不会像我这般对险恶的社会俯首称臣的，她依靠自己顽强的毅力与不公的现实展开坚持不懈的抗挣！姐姐预备考研究生了。她拿出了少年时勇气和魄力，摒弃杂念，一心求学，沉舟破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终于，她考上了，我那个不甘于平庸的姐姐，她成功了！在走了一段荆棘遍步的崎岖之后，迎来的是山花烂漫的春天！

再往后，姐姐便在这个春天里徜徉了，她研究生毕业，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找了一个不错的丈夫，建立了一个不错的家庭。我觉得这就是苦尽甘来的典型例子。

由此，我和姐姐都真正的长大了，她不再骂我，更不会打我，她将做一个优秀的家庭主妇，为工作，生活，家庭，忙前忙后，乐此不彼。而我，身处在一个远离家乡的让人作呕的环境里，与周身的权要们做无力的抗挣，同时遭受巨大的压迫。在我认为，我和姐姐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互知，互助，甚至互争之后，又如天生的资质那般——天隔一方，大相径庭了。然而我的姐姐，却始终如一地关注着我的成长，她并没有因为出嫁，或者别的什么世俗的变化，而懈怠照顾弟弟的职责，她一如既往地给予我莫大的关怀和鼓舞，是那种贫乏的我无法用自己贫乏的语言所能表达的疼爱。姐姐对我的无私帮助，是我无法靠自己孱弱的力量所能报答的。

或许——我只能——也只有，以这一篇拙劣的文字来表达我对亲爱的姐姐，无止境的，无上限的敬爱和感激之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