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州桃花镇桃花村，家家门前都有几棵桃树，每到初春，粉红的桃花竞相开放，杂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如烟似雾，煞是好看。最美的是俞春家门口那棵桃树，一棵老桃树，瘦骨嶙峋，但枝干张得很开，朵朵灿烂的桃花争先恐后，密密麻麻，挤满枝头。桃花开了，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那走村串乡的照相师傅就要来了。

俞春他们家在村头，照相师父一来，就首先在他们家落下脚。这一年大清早，照相师傅就骑着马来了，带着白色的帽子，黑色的相机挂在颈上，相当神气。师傅拴好马，到俞春家里喝口水润润喉，跑到屋门口坝子边上，扯开嗓子喊：照相喽照相喽！快得来照相喽！

他这一喊，惊散了正在村口叽叽喳喳的一堆姑娘。姑娘们迅速散去，刹那间走得一个不剩。照相师傅蹲在坝子沿上，点燃一支香烟悠闲地抽着。半包烟去掉了，散去的姑娘们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很显然，姑娘们经过了精心打扮，头发梳理过，衣裤刚换过，眉毛描过，口红抹过......反正，总有些不一样。

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照相师傅的身旁，又叽叽喳喳的喧闹起来，谁的眉毛画的好看谁的口红颜色漂亮谁的新衣服是刚买的......有的是话说，仿佛忘了照相师傅就在旁边。照相师傅经常说，桃花村里出美女，女娃子们一个个像朵朵桃花似的，又水灵又好看。

师傅，来帮我照张相哈。脆脆的声音响起，不禁让人想到枝头歌唱的黄莺。姑娘们听到这声音，纷纷退让，她们知道，这是陶花。桃花村里出美女，姑娘们像桃花朵朵；那陶花就是美女中的美女，桃花中的桃花。所以，聚在一起的姑娘们，都喜欢让陶花第一个照。

陶花最喜欢在俞春家门口的那棵桃树下照相，那棵老桃树，说什么也要有上百年历史了，盘根错节，千朵万朵桃花开满树，丰满得让人无端的衍生出许多欢喜。陶花穿着粉红色的尖领上衣，最新流行的款式；两条长长的粗粗的黑辫子随意搭在胸前，油光水滑，甚是惹眼。陶花说，师傅你帮我照巴适点哈。说完抿嘴一笑，两唇角微微上翘，顿时，满树的桃花在刹那间就失去了颜色。

师傅说，要得要得，小幺妹你站好哈，莫要动，对头就是这个姿势，眼睛看着我，我要按快门喽！俞春躲在家里，趴在破旧的窗户门口，偷偷地看。照相师傅嘴里还在说，小幺妹你那么子漂亮，那个还要看啥子桃花哟。陶花的脸顿时就红了。看得俞春心猿意马，听得俞春心惊肉跳。

俞春和陶花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只是，那时的山沟沟里，女孩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她的命运就已被注定。陶花和俞春只上到了小学五年级，陶花是家里大女儿，父母要忙农活，弟弟妹妹需要看管，不得已辍学回家，帮家里干农活，烧饭、挑水、割草、放牛......眼巴巴地看着俞春到乡里去读初中，到县城去读高中。每逢俞春回家，陶花总要找时间到他家来，听他讲读书的事，外面的事，稀奇古怪的事，俞春讲得起劲，陶花听得入神。

俞春家境贫寒，读完高中后，家里无力再供他读书，于是他决定外出打工挣钱。在俞春就要离开家的那个晚上，他一个人走到家门口的老桃树下坐下来，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老桃树。那晚很好的月亮，老桃树枝繁叶茂，在月色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芒。俞春感到有个人悄悄向自己移了过来，不用回头去看，他知道那是陶花。俞春，你走了还要回来不？陶花问。咋个不会来唷，这里才是我的家！俞春答，我不回来到那儿去，随便到那点都不会把家搞忘记喽！陶花塞了一样东西在俞春手里，转身走了，消失在银色的月光下。俞春摊开手，借着明亮的月光，那是陶花的照片，在老桃树下拍的近照。俞春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他没去细想，单纯的俞春也想不出什么复杂的东西，他随手就把照片放在了口袋，回家后夹在了一本字典里。

俞春这一走就是十几年，他来到离家两千多公里的城市，打工、工作、经商，通过自己的努力，渐渐地融入了这座城市，买房娶妻生子，成了不折不扣的新城里人。离开家乡这么久，家乡的很多记忆都已模糊，家乡的概念也在逐渐消散。只是偶尔梦里忽回家乡，他还会看见那棵老桃树，还会看见在老桃树下照相的陶花，陶花还是依旧笑得那么甜美，一切还是旧时模样。俞春醒来，眼前还会看见陶花。

十几年的游子要回家乡，俞春特地等到桃花开放的季节。家乡还是家乡，只是已经物是人非。桃花村还是桃花满天下，在村里的都是些遗老年少，当初故人的子女都一个个的好奇地打量着他，旧时的桃花村和记忆中的家乡就像是一场梦，俞春只有在老人们呼喊的亲切的小名中寻得梦的起源。桃花村什么都变了，包括门口那棵老桃树，好几条分枝都已干枯，再没有开出花来。

俞春在村前村后到处乱走，又绕着老桃树打着转，他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找得到什么。倒是白发苍苍的母亲看出了点门道，说，幺儿啊，跟你大小这些娃娃就数陶花最造孽，年纪轻轻的就升天喽！

俞春双腿一软，差一点就栽倒在地。原来在梦里和他魂魄相牵的陶花已是鬼，上穷碧落下黄泉，千里迢迢来入梦。俞春踉踉跄跄走到门口，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听妈讲。多好的一个女娃娃，你走了以后，她还经常到我们家来帮忙做事呢，门口那棵桃子树树，她还经常挑粪来浇呢。你看，这些年没得人管得，都要死喽。唉，这姑娘就是中邪了，一直不肯嫁人，拖嘛拖嘛就拖成老姑娘喽，那一年你都结婚了，她还没嫁人。挡都【四川土话，妨碍的意思】弟弟妹妹成家。她爸爸妈妈给她看好了大沟头一个水泥匠，她不同意；后来又有人介绍了照相师傅的儿子，人家那个时候就有十几万了，她还是不同意。她爸爸整冒火喽，打了她一巴掌，你说她是不是遭鬼缠斗嘛，她就偷偷摸摸的跳到河里头去喽。唉，女娃娃还是不要长得太好看了，不然就要成精怪。唉，陶花这个精怪啊......

妈絮絮叨叨，说到后来已是老泪从横。俞春的心已越缩越小，最后缩成一小团，不停悸动。他感觉陶花在老桃树下照相就在昨天，想到这里，俞春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冲到自己原来住的小屋，一切都还在，父母想俞春总要回来，除了搞搞卫生，小房间里维持原样。俞春迅速找到那本字典，找到那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陶花头上的老桃树依旧繁花似锦，陶花唇角上翘的微笑依旧香甜，粉红色的上衣虽拍成白色，但那尖尖的领角还是依稀可见。当初的俞春一心只想离家挣钱，跳出农门，年少轻狂，当初连这张照片都没好好看看！在无意中，俞春站在山上看风景，却惊醒了看风景的人，带走了一个乡村姑娘质朴的心；然后又无意的碎了姑娘青春的梦！俞春觉得自己真是愚蠢。

桃花村还是桃花朵朵开，可是俞春再也不想看到桃花，甚至桃子。他想把父母接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再也不要回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