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夏的一天,我在离我的果园不远的农贸市场上卖杏,我看卖的挺快,就打发我老伴回果园再摘。一个半老徐娘来到我的地摊前,蹲下来拿起一个杏掂量掂量,说:“个头怎么这么小啊?”
“小是小了点,可特甜,”我对她说,“这个品种叫‘珍珠红杏’,买几斤尝尝吧?”
可她并不搭茬,而是歪歪头,指着我老伴的背影悄悄地字字清晰地问我:“她是你老婆吗?——挺苗条啊!”
我老伴胖,胖得很厉害:一米六的身高体重一百五十斤。我不解地冲她说,“你笑话她干吗?她碍着你啦?”
“她到没碍着我。”她微笑着小声说,“我就是看着她苗条,特苗条,我就想夸夸她。不行吗?不能夸吗?——我还想夸夸你呢,好眼力呀,找了个这么苗条的老婆···”
“你···真是不可思议!”我生气地我瞪她一眼,不客气地给了她一句。
我看出她是在挑衅,就不再理她。
“吆吆,你看你的杏不大你的脾气倒是不小!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你就护老婆,真是的,模范老公啊!”
我即刻意识到我中了她的圈套,意识到她应该是和我极熟悉极熟悉的人。可她是谁?我审视了他一眼:微微发福的中等身材,五十来岁,细长眼睛单眼皮,直鼻梁大额头,黄头发,尖下巴,薄嘴唇;还有似曾相识的细瘦白皙的小手···虽然烫了发,戴了金项链玉手镯,是个富婆,可我的眼睛和她的眼睛一触,我的心里就豁然一动,我即可认出了她是谁。我有意试探地问她:“你是——你是细叶吧?”
“怎么‘你是细叶吧’啊?我就是细叶啊!”
“细叶啊,你这是干吗去啊?”我看她穿戴周正打扮的很体面,禁不住疑问她。
“站在你的杏摊前还能干吗啊?买杏呗!”
“买吗啊你,尽着你拿。”我张开一个方便袋,给她往袋里装杏。
“都装上吧,”细叶说,“一袋装不了再装一袋,我收市啦!”
摊上的杏都装上了,装了满满两袋。
“称称吧!”细叶说。
“你把我看得忒小气了吧?送就是送,称干吗啊?!”
“你称不称啊?”细叶说,“你要是不称不要钱,我扭头就走。”
我称了称,十三斤半。细叶问也没问就按两元一斤付了钱。她显然在我的摊前待了老大功夫,看我卖杏,知道价钱。
“你说你买这么多杏干吗?你能带的动?”我不解地说她。
“你帮我提出去吧,”细叶说,“我闺女在外边,有车。”
我帮细叶提着杏往外走。细叶说:“我早就知道你鼓捣果园。我今天把这里走,我看是集我就猜你准得赶集卖杏。我就下车进来找你,还真叫我找着了呢!我只是没想到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也没想到你能认出我来。你说,咱俩有多少年没见过面啦?有三十多年了吧?要是那年你和我订了亲,我嫁给了你,我不成了卖杏的老婆啦!?”
“没嫁给我是你命好!”我宽慰她。我接着问她:“你早就成了城里人了吧?”
“城里人乡下人无所谓。”她说,“连以前的小毛贼都进城买了房子成了城里人。叫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成了卖杏的?——大前年我姑姑说你是果农,你赶集卖果品,我还不信。”
“这年月时兴市场经济。”我对她说,“我不鼓捣果园,我不卖杏,我就没有收入,我就没饭吃。你说是吧?”
“你不是立志当作家来吗?”她问我,“怎么不当了啊?!”
“努力了几年,进步不大,没当成。”
“1984年我女儿不久,我对象从建筑公司拿回一罗报纸,我在一张报纸的副刊上,看到你写的散文《小城菜市》,我边读边掉泪,我哭我没嫁给秀才嫁给了泥瓦匠;我哭我恨你···我没想到到头来你成了摆地摊的果农。我真不知道我没能嫁给你,我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当然是幸运啦!”我继续宽慰她,只因为当年我伤害过她。我说,“买杏的必然比卖杏的幸运,特别是一次买十斤以上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那么说我该谢谢你啦?谢谢你当年没把我看上眼?”
“谢到不必。总之你是有福之人。”
说话间我和细叶出了集市。
细叶的女儿果然坐在轿车里等细叶。
细叶的女儿下了车把杏放进后备箱。
细叶指着我对她女儿说:“这是我二表哥,你叫表舅。你把车里那两瓶‘古井贡’拿下来给你表舅吧。”
我目送细叶娘俩开车离去后,就提溜着细叶给的酒回到我的摊位,等我老伴送杏来继续卖。
我和细叶从小就认识。
我家的后邻是我族叔三叔家。细叶是三婶娘家侄女。三婶娘家是南山望村,离我们村不到十华里。细叶每逢走姑家,就到我家玩。按亲戚关系,细叶叫我表哥。那几年我没少吃了细叶带来的野果。她们村地处山区,而那时的山区没遭过人为地开发和破坏,野生的东西特多,就说野果吧,有野草莓,模样和滋味和人工栽培的草莓差不多,只是个头偏小;有成嘟噜的托盘,状似熟透的花椒果,柔软酸甜;赤梨的外观像大樱桃,味道也很甜。我们村是平原,地里只长庄稼,若不是细叶,恐怕我就是果农,也不会尝到野生果子的滋味。
每逢我品尝细叶带来的山果时,细叶都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的表情,我吃的有兴致,她就满脸幸福,我要是嫌难吃,她的情绪就低沉。有一次我吃细叶带来的野草莓,吃着吃着我皱了皱眉头,细叶就紧张地蹲到我跟前,仰着小脸问我:
“怎么啦?不好吃啊?”
“细叶啊,”我抱怨道:“你干吗不摘熟透的草莓啊?你看看,你拿来的这些草莓都半生不熟的?不吃吧,眼馋;吃吧,不甜不酸无滋落味的。”我那年念初三,因“文革”停课在家。细叶比我小五六岁,还上小学,也不过十二三岁。我大可不比吃的那么认真那么一丝不苟,让细叶难过。现在想想那时我虽是青年人了,可其实没有大人心眼,不会关心人,说话办事由着性子来,从不考虑他人的感受。
“你不知道啊二表哥,”细叶委屈地说,“摘晚了不行啊,等它熟了,就会叫癞蛤蟆舔了!草棵里不光藏着癞蛤蟆,还有长虫,长虫也往熟草莓上吐沫沫,我要是给你摘红草莓,还不把你药死了啊!”
“是这样啊!”我讶异于癞蛤蟆和蛇的阴险和歹毒;也觉得细叶很聪明。别看她人小,懂得可不少。我遗憾地对细叶说,“哪我永远也吃不上甜草莓啦?”
“二表哥,等我回家再摘了,我放到麦糠里给你捂捂,捂熟了给你带了来 。”细叶安慰我。
“捂熟的甜吗?”我问细叶。
“甜。可甜了!我敢向你保证。”细叶认真的说。
过了不久,我还真吃上了红红的甜草莓,是细叶用麦糠捂熟的。
别看细叶老想着我给我带野果子来,举止像小大人。可在我眼里,她可是个黄毛丫头。有一次我糊弄她逗她玩,孰料她认了真,结果就伤害了她。
那是深秋的一天。细叶来走姑家,到我家找我玩。那时我独自住在两间东屋里,土墙草顶。可挺静适合看书。当时我刚借了本《唐诗三百首》看的津津有味,细叶进了我的茅屋我只朝她点点头我继续看。她就挨过去靠我近近的看看我读的什么书。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把崔护的《题都城南庄》读出声来,摇头晃脑地读,读给细叶听。
我看细叶仿佛没听懂,就把诗意讲给细叶听。
细叶懂了诗意,就拿过书去把这首诗读了一遍。读完就红了脸问我:
“表哥,这首诗写的是真事啊?”
“当然是真事啦!”
“你敢保证啊?”
“我敢保证;因为这是诗人自己写的自己啊!能不是真事吗?!后来他还娶了那个漂亮闺女。”
细叶就捧了书发呆,若有所思的样子。
“细叶啊,你家天井里有桃树吗?”我问细叶。
“有啊,你问桃树干吗?想吃桃啊?”
“明年清明我上南山踏青,我学崔护,到你家去讨水喝,看你家的桃花,在你家大门上写首诗。行吧?”
“你会写诗啊?”细叶问我。
“怎么不会呢!会!我会写抒情诗,写满你家的大门。”我吹呼说,“待恢复了高考,我就考山大中文系,我的理想是当作家。”
“那清明节你真上俺家看桃花啊?”细叶疑惑地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你家好找吗?”我煞有介事地问细叶,“好找我就去。”
“好找。可好找了。村头上有棵老槐树,槐树底下有盘碾,碾东那个门就是。”
“那我一定去!”
“那你可别骗我啊?”
我知道细叶当真了。我就继续逗弄她:“我要是骗你是小狗!——信了吧?!”
细叶就害羞地低了头,喃喃地说:“到那一天我哪里也不去,我在家烧了水闷上茶等你。”
我心里直想笑,笑细叶的孩子气,容易上当受骗;我拳起右手的拇指和中指,照着细叶的光洁大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细叶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像桃花。
可是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我早已把这个“承诺”忘得干干净净。
三婶告诉我,那天细叶对她父母说我要到她家去看桃花,她父母不相信提醒她说我糊弄她,可她还是出来进去的等了大半天,没等着我,病了,到了晚上发烧,说胡话,说“二表哥来了”,打了好几天针才退烧。
现在想想,那个玩笑开的太大了,我就是给她一麻袋杏,也弥补不了我对当年还是女孩的细叶的伤害。
至于谈婚论嫁,涉及到我和细叶之间有过两次。第一次很虚,只是我父母当着我的面议了几句,细叶不知道;第二次来的实,大人想给我和细叶订婚,因为我中途变卦没订成——那一次可把细叶伤透了心。我这一辈子之所以欠细叶的,就欠在我伤过她的心。
1971年夏细叶初中毕业。在等着高中录取期间,她来她姑姑家帮姑姑看孩子——她姑姑连续生了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细叶常常抱着她最小的表弟来我家玩,有一次我母亲烙煎饼,就给她一张刚下鏊子煎饼让她吃,恰在这个时候大门里进来个叫花子,细叶就把手中的煎饼打发了叫花子。可那个叫花子接过煎饼后并不走。
细叶就喊我:“二表哥,你出来,快点啊!”
那年我整整二十岁。我是“文革”前考上的中学,1970年高中毕业,白白读了十二年书,因为大学停止招生,我高中毕业后只能回村;我回村不久就当了生产小队会计。当时我正在我的小东屋里算往来账,听细叶喊得急,赶忙跑出去。
细叶看看叫花子,对我说:“给了他煎饼了可他不走。”
那叫花子是个佝偻腰满脸皱纹干巴的老头,下巴上长着一把乱草一样的灰白胡须。他眯缝着眼打量了细叶一阵子,眼睛睁大了,眼珠清澈透亮。他朝细叶说:“你家大人呢?我有话给他们说。”
我母亲闻声拿着两张煎饼赶出来,对叫花子说:“嫌少啊?哪,再给你两张。要是不够吃,你再往别人家要去吧?”
叫花子并不接我母亲递给他的煎饼。他伸伸手里的打狗棒,朝着细叶点点地,说:“她是你闺女吧?”
“嗯···”我母亲含糊其辞地说,“怎么啦?闺女怎么啦?有话你就说吧。”
“我给你说啊,”叫花子复眯缝起眼,对我母亲说,“你这闺女啊,额似覆肝,瓷实光洁;发细如丝,黄而不焦;眼细眉清,鼻直口小,耳大垂珠···我相了几十年的面,没见过的好命啊,一等的旺夫,长大了嫁给谁谁非贵即富。”
我母亲赶紧回屋拿出俩鸡蛋,连同煎饼,塞进老叫花子肩上的破搭子里,客客气气地说:“先生啊,你再给俺儿相相吧?”
老叫花子的眯缝眼乜斜了我两个上下,自言自语:“傲···傲啊,眼高手低,妄自尊大;马大驴大值钱,人大了不值钱啊···还好,命带文书,还能自立 ···”
我“ 哼”了一声,心想:封建迷信!扭头回了屋。
细叶也跟进来,问我:“二表哥,‘旺夫’是什么意思啊?”
“旺夫啊,”我想了想,糊弄细叶说,“就是说等你长大了,出了嫁,你给你婆家做饭的时候炉火烧得旺,省柴草。知道了吧?”
“我长大了我谁也不嫁。我来替俺大娘烧炉灶,把火烧得旺旺的,给你油炸香油果子吃。”
我那时很馋。香油果子是一种环状的油条。细叶显然听我母亲说过我馋香油果子。
“怎么不行啊?只要我娘愿意就行。”
“那我问问我大娘去。”细叶就抱着小表弟去灶屋,找我母亲去了。
到了晚上,父母闲聊。母亲对父亲说: “要饭的老头会相面,说细叶一等的好命,有福气,旺婆家;再说那闺女也真不孬,灵透,心眼好,勤快,你看她看孩子多有耐心啊!要不咱托托他三婶,请他三婶做媒,要是细叶她娘爷愿意,就叫老二和细叶定个婚约,待她长大了娶她当儿媳?——我看细叶那闺女和咱老二挺有缘分···”
我父亲说:“这年头兄弟爷们伙着种地,要穷都穷,要富都富,细叶命再好,也难使一家富贵起来。不过那闺女满配咱儿,就是小了点。”
我一听我就笑了。我说:“你看看细叶那头黄头发(那时候头发以黑唯美),不用染就像欧洲人;你看看她那细柳身子骨,就像缺肥少水的瘦高梁苗;你再看看她那身家织布蓝裤褂和脚上的那绣花鞋,哪里像个中学生啊,活脱脱一个山妞儿,再大大就是村女,结了婚就是村妇;你看看她看孩子多在行,把屎把尿擦鼻涕,怎么看都是个小保姆!”
那时我已读了很多文学书——我有一位从南京回村劳动改造的“右派”族叔有一满橱子书,我都借来读了一遍。我就是从我那位“右派”族叔的书橱上,知道了普希金、契诃夫和高尔基等世界级的俄罗斯文学家;我曾反复阅读奥斯托洛夫斯基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书中“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的警句,曾鼓舞了我若干年;我感到书中最感人最经典的叙述和描写,是少年保尔和少女冬妮娅之间超越阶级的友谊和的爱情。冬妮娅是个美丽活泼头发呈亚麻色的青春洋溢的中学生,跑得特别快,像梅花鹿。
我想起青春活泼的冬妮娅,我对对我父母说:“我找媳妇,得找个长得洋气,爱运动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的高挑女孩;头发不黑不要紧可不能黄,至少得亚麻色才行!”
我娘生气地说:“你甭烧包,你别打了光棍就好!就是细叶愿意跟你,也得看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担待!”
话题就此打住。可我母亲却把细叶放进了心里,希望着有一天把细叶娶进门,“旺旺”自己的儿子。
细叶在县二中读了两年高中,于1973年夏毕业。
那时小学已由六年制改为五年制;初中和高中也都由三年改为两年。 按七岁上学计算,九年下来,细叶不过才十六岁。我整整比细叶大了六岁。可我娘不嫌细叶小,请了三婶做媒人,打算给我和细叶订婚。那时我哥已娶妻成家有了两个孩子。我弟弟也高中毕业回了家。我虽然相了两次亲,可都没成。我父母认为:要不抓紧给我娶媳妇,会延误我弟弟的婚事。
因为我是会计,是生产队干部,三婶很乐意促成这门亲事。
尽管我觉得娶细叶当媳妇不称心不理想,可也没明确反对。我周围和我同龄的男青年,除了家庭出身不好的,几乎全都结了婚。我压力挺大,只能听天由命,任着家长安排。再说我曾经相亲相中了一个,可那闺女嫌我个子矮,没成,使我的自尊心严重受挫。从那我知趣地放弃了找美女媳妇的不实际的追求,降低了找媳妇的标准。我变得务实起来,不再想入非非。
我母亲用家里积攒的布票花钱扯回一丈五尺蓝条绒,准备请西街上的瞎老汉查个吉日,请细叶娘家人带着细叶到我家,由媒人三婶证婚,办桌酒席,把条绒布当聘礼,将我和细叶的婚事定下来,一旦细叶年满十八岁就把细叶娶进门。细叶知道就要和我订婚了,害羞了,虽毕业回家,可久久不来她姑家。我得承认,那些日子我意识到细叶就要成为我的未婚妻了,我就隐隐约约有点想她,想握握她那指头尖尖的细嫩的小手;盼着她随着年龄增大,头发能变黑一点,额头能往回缩一缩,人能变得漂亮一些。
可没待瞎老汉把订婚的吉日查出来,事情就发生了改变我和细叶命运的逆转——也就在那几天,我接到通知,到县城机关招待所参加由县委宣传部举办的新闻报道通讯员培训班。在这之前,我写的短篇小说《秋杏》,刚刚发表在县文化馆创办的《汶水文艺》油印杂志上。我被选入由宣传部掌管的通讯报道员名单给予培养,就与这篇习作有关。是宣传部新闻科曹科长点名叫我参加培训。毋庸置疑,正是那次培训,促使我拒绝了和细叶的婚事。
在培训班上,我认识了城里少女阿雪。
阿雪的爸爸是县委机关干部,她才高中毕业,已报名下乡,因为闲在家里没事,来列席我们的培训。
阿雪明眸皓齿面似桃花。当我第一眼看见她我就感到一阵晕眩——她正是我梦寐求之的那种美丽的女孩;是我见过的最最美丽的女孩。我甚至觉得阿雪比冬妮娅还要漂亮清秀。
在我看阿雪第一眼的同时,我的心里也生出一阵遗憾:我知道阿雪虽近在我的眼前,可比隔着山隔着水还远。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阿雪主动越过我心里的“山”和“水”,微笑着走近我。
在为期一周的培训中,主讲人曹科长多次表扬我,说参加学习的十四人中,我的文字功底最扎实,在采访实践中写成的消息,新闻角度最好新闻五要素最全。
于是,以现在的话说,阿雪就成了我的“粉丝”。
“卯哥,你的字写的真好!”阿雪看看我的课堂笔记,夸道,“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体的字。”
我曾照着字贴练了半年钢笔行书。我知道我的字写的好。可我没想到它使我亲和了阿雪。
“卯哥,你的小说写的真感人!”阿雪看完油印杂志上发表的我的短篇小说《秋杏》后,对我说,“我喜欢你写的小说。”
阿雪和我说话时离我是那么近,近得头发几乎触着了我的脸;她的青春气息浮动在我面前,使我陶醉。
“我的理想是当职业作家,搞一辈子文学创作!”面对美丽单纯的阿雪,我“旧病复发”不知天高地厚起来;我那好高骛远的心在阿雪面前飘飘然起来。我吹呼说,“我计划三年内写一部长篇诗体小说,写我们村旧社会穷人和富人之间的阶级斗争。”
“你一准能成功。”阿雪信任地说,“我争取当你的第一读者。”
接着阿雪问我:“卯哥,你们村有知情点吗?”。
“有啊,去年就进村了十二个知青,我都认识。”
“我叫我爸找找知青办,把我分到你们村去,”阿雪拿出小本子,问我。“你是哪个公社?你们村叫什么名啊?你告诉我我记下来。”
“能行吗?你真能到我们村下乡?”我忍住内心的激动,问阿雪。
“我敢保证,用不了一个月,我就进了你们村,站在你面前。”阿雪满有信心地说。
培训结束的时候,阿雪送我到汽车站,赠我一个粉红塑料皮的日记本,还在第一页上写了但丁的名言作赠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车开出老远老远,阿雪还站在那儿目送我。我把眼贴在窗玻璃上看着阿雪,心里并不喜悦,反而泛起一阵沉重——不知为什么,自从我和阿雪熟悉那天起始,在我和阿雪在一起和不在一起,可是保持着通信联系的岁月里,我的理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告诉我,阿雪不会嫁给我;为此我的心里时常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若有所失的哀愁;可我对阿雪的痴迷却是有增无减,直到阿雪结婚嫁做他人妇,我才在无言的悲哀里死了心。应为等阿雪,直到三十二岁我才结婚。
回想往事,我认为我的痛苦几乎全部来自我不自量力,追求了不该追求的东西;我人生最大的盲点就是我不能正确对待自己。
从县城坐汽车往家走,离家越近心里越沉。既然命运让我邂逅了阿雪,我决意不和细叶订婚了。可我该如何面对我父母?面对媒人三婶?面对羸弱的细叶?
果然,当母亲知道我变了卦,立时就不高兴起来:“儿啊,咱说变就变,这不是朝着人家细叶丧良心吗?!”
三婶见我学习回来了,就提着小竹篮到我家来,篮里装着细叶捎来的山果赤梨。红红的赤梨像火炭,灼烧了我的心,使我无地自容,我自己都觉得我是罪人。
三婶是来和我母亲商量我和细叶订婚事宜的。
我吞吞吐吐地把我编造的理由告诉了三婶,我说我打算复习功课考大学我不订婚了。
“这是小孩过家家吗?由着性子来?!”三婶生气地说,:“你考大学?你早干嘛来?我哥我嫂和细叶都等着你回来订婚,你倒好,说散就散,这种没良心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你自己给细叶说去吧!”
我父亲就差一点没用扁担抽我的脊梁骨。
我没有勇气登门亲口告诉细叶我不和她订婚的话;就央求三婶去说,三婶不肯接这个难题。
就在我犹豫彷徨之时,阿雪给我写来了信,信上说县知青办已批准她到我们村下乡;说她很快就来很快就会和我见面;说她只感觉时间过得太慢太慢。她虽然没直接说她想我,可字里行间流露的意思就是很想我。读信的那一刻, 我意识到在阿雪进村之前,我得赶紧把我和细叶的关系理清楚,否则就等于我自己给自己在和阿雪之间划了一条沟,将阿雪隔在沟那边。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直奔南山望村;我要当面告诉细叶的爹娘和细叶,取消订婚仪式,不和细叶建立任何婚姻联系。
南山望村地处山坳里,农家小院傍山临溪,环境幽静;房屋一律石墙草顶,非常朴素。可我没心思观光赏景,径直找到那棵老槐树和石碾,推开了碾东第一家人家的虚掩的大门。——细叶曾告诉我她家大门挨着老槐树和石碾,很好找;可是我来细叶家不是来讨水喝,不是来看桃花,不是来给细叶送温馨送诗意的;我送给细叶的是对她的伤害。这无论是我还是细叶,都是当初始料不及的。人生如果有宿命的话,这就是宿命吧?!
汪汪地狗吠,我欲抽身而退,细叶跑出来,她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后红了脸,轻轻叫了声“二表哥”。
细叶长高了,虽仍瘦瘦的眉眼里含着稚气,可头发有了光泽,发型也由小辫换成了散披,脑门上的那一缕由一个透明的塑料发卡,斜斜地别往脑门一侧,柔柔地垂到肩上,使她有了少女的韵味;细叶的额头饱满明净,有芭比娃娃的童趣,不难看。细叶穿了淡绿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衣,白府绸长裤,粉红的的塑料凉鞋,打扮的挺可体。细叶不土,也不丑。我想如果不是我进城在城里邂逅阿雪的话,我和细叶订婚,娶细叶为妻,和细叶生儿育女过日子,应该不成问题。
细叶把我让进屋里,把毛巾浸了凉水又拧了拧让我擦汗。
“舅呢?妗子呢?”我没看见细叶的父母,我问细叶;按三婶的关系,我称细叶的父母为“舅、妗子”。
“赶集卖小猪去了。”细叶红了脸,低了头说,“我娘我大(方言,即父亲)说攒钱过两年给我置办嫁妆。二表哥,我想学裁缝,到我出嫁的时候买架缝纫机给你匝(方言,即“缝”)衣裳。”
“细叶啊,我来我就是告诉你,我不能和你订婚了。我听说要恢复高考制度了,我想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我狠着心把话说了出来。
细叶的脸色立时就变得苍白。她把两只小手捂到脸上。我眼看着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溢了出来。那是曾经给我采过草莓摘过赤梨的小手。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个没良心的人。
细叶的泪使我愧疚异常。 我对不起细叶。
我几乎动摇了,想收回我的话。可就在我从兜里掏手帕想给细叶擦泪的时候,我的手触到了兜里的信——阿雪写给我的信,我就终止了动摇。
“细叶啊,你还小,你的人生面临的选择还很多。”我安慰细叶,“别哭了。是表哥不好,表哥该死。”
细叶伤心的更厉害了,发出嘤嘤的压抑的哭声,瘦弱的肩膀像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细叶没有宽厚的脊梁可以倚靠,就伏在桌子上哭。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从门外跑进屋。他看看细叶,看看我,惊讶地翘起眉毛问我:“你是谁?我姐怎么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知道他是细叶的弟弟。细叶就姐弟俩。
细叶起身哭着进了里间,哐当关上了门。
我从我随身携带的黄帆布兜里,掏出我从县城买回的一袋高粱饴,送给细叶的弟弟,细叶的弟弟斜楞了我一眼,不要,我就把糖放在桌子上,细叶的弟弟拿起来扔到院子里。细叶的弟弟仇视我——幸亏他还小,要不我准挨他的揍。就在大前天我东邻果园里小两口子闹了矛盾,女的回娘家诉苦,她那人高马大的弟弟立马赶来,把男的狠狠揍了一顿给他姐姐出气。有的结婚的女人之所以敢于和丈夫抗衡,她背后一定有个勇敢强壮的哥哥或者弟弟。
我趴在门缝上朝屋里说:“细叶啊,表哥对不起你···”
我又对细叶的弟弟说:“你好好呆在家里陪着你姐姐吧,她心里不好受。”
细叶的弟弟冲我斥道:“甭用你管!”
我从细叶家出来往回走,浑身无力,心里不安就像生了病,一路胡思乱想:先是想还不如让细叶的弟弟揍我一顿,给细叶出出气两下找平谁也不欠谁;后又想起东山望村我同学洪昌的悲剧,心里更加惶惶不安。我同学洪昌初中毕业参军,到部队不久就给乡下的未婚妻写信,提出解除婚约,那个闺女当天夜里上吊自杀,为此他被部队除名,他自责生病也死了,一段短暂的姻缘,毁了两个青年人。细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会负疚一辈子。
回到家里,我立即去找三婶,央求三婶去劝慰细叶;三婶也怕细叶出意外,即可去了细叶家。
就这样,我和细叶理清了关系,虽然伤害了细叶,值得庆幸的是没留下后遗症。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和细叶各走各的人生之路。
细叶嫁给了一个公社建筑队瓦工,过了几年穷日子。后来企业改制,细叶支持老公承包了建筑队,挑头承建了镇中学教学楼工程,当年就挣了五十多万;接着又参与高速公路建设,几年下来又挣了几百万;建筑队也升级为建筑公司,由细叶的老公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其公司资质越来越高,规模越来越大,实力越来越强,由跨省竞标大型工程,发展到出国承建国家对外投资项目。细叶和她大学纺织专业毕业的女儿,在城郊高新技术开发区创办了纺织厂,效益也相当不错。
细叶,成了富婆兼企业老板的双料女强人。据细叶的姑姑、我三婶说,细叶家的资产已经过亿。
我的人生之路,要比细叶曲折的多。我陪阿雪度过了一年多的下乡生涯,阿雪回城就业不久就考上了大学。阿雪最终没嫁给我。阿雪亲口告诉我她知道我爱她,允许我称她“初恋情人”——这些年来我从不思念阿雪,因为阿雪已深深融进了我生命的内核里,已无需思念。阿雪回城后我离家远行,在沂蒙深山一家兵工厂当了“亦工亦农”(即身在工厂,户口在农村)工人,八年后我辞职回乡。然后又在县文化局曹局长——也就是当年县委宣传部新闻科的曹科长——推荐下,我进城在文化局文学创作室当了几年编外创作员,本该端上“铁饭碗”,可又逢政府部门和机关精简机构,我因为没有编制只能回家务农。从那我就承包土地建果园,做了果农,和我老伴常年住在果园里。
“嫂啊,要是细叶嫁给了老二,老二早当局长啦!”三婶见我起起落落,对我母亲说,“老二有文化,细叶有福气,他俩成了亲,老二就不会叫人家公家下放回来了。细叶呢,富是富了,可是老觉得不如意,心放不下她二表哥,只要见了我,就打听。”
我母亲对我三婶说:“贫贱和富贵都是命里带来的,强求不得···”
有一次我卖杏在集上遇见三婶。三婶又朝我唠叨起来:“你要是娶了细叶,哪能受苦受累地鼓捣到果园,灰头土脸地摆摊啊?再说你忙活一年挣的钱,也赶不上细叶一根细头发!”
我听了心里很不受用,可我不能驳斥她老人家,谁叫我当年欠她老人家的情来呢!不是我冤枉她老人家,其实她巴不得我倒霉我后悔,以证明我当初拒绝和细叶的婚事多么不该。于是我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趁早满足她的意愿,畅快她老人家的心,也算是我对她曾操心过我的婚事的微薄报偿——
“三婶啊,你老人家不说我也不好意思给你说,这些年我常想细叶,梦见细叶,梦见我往细叶家看桃花;梦见我吃细叶采的野草莓,梦见细叶挣了很多很多钱,多的用汽车往家拉钱!”
“看看吧,我就心思你得后悔!细叶的日子过得那么好,好的都没法比了,叫谁谁也后悔!那个时候你明明知道细叶旺夫,你还不要她,你就是个摆地摊的命!···”
三婶把我数量够了,才满意离去。
后来三婶告诉我,她把我“后悔”的事说给细叶听,惹得细叶哭了。细叶说要是大人过日子,像小孩过家家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她就跟着二表哥,和二表哥摆摊卖杏。
“傻啊!”三婶感叹道,“细叶也不想想,摆地摊卖杏能富?我看卖十辈子杏也卖不富!真是的,她要是跟了你卖杏,别说坐小卧车,我看连个电动三轮也买不起,一辈子也别想享福!”
“就是就是。”我结合三婶的话,谦卑地说,“细叶生就的坐卧车的命。”
“老二啊,还是你明白;你要是早明白就好了——”三婶说,“你和细叶成了亲,你早当大官当局长了。”
三婶老了,说出话来前后矛盾。
我估摸细叶这次来一准是看三婶的;三婶是细叶的亲姑姑。细叶很重亲情。
我蹲在我的空着的地摊前,我边想往事边等我老伴摘杏来卖。可久等不来。于是我就从熟食摊上买来几块豆腐干,对着瓶嘴就着豆腐干喝起细叶送我的“古井贡”来。那酒绵软爽口余味悠长。喝着喝着我就有点醉。醉意里我联想起我在网络上读过的一篇小品来:“安徽出名酒,少女把腿一抬——口子酒;少男把腿一抬——金种子酒;老娘们把腿一抬——古井贡酒···”于是 我就忍不住低下头对着地摊笑出声来笑眯了我的眼。我想细叶大概是不会想到有人这么肆意调侃“古井贡”的,否则当她把此酒送给我的时候,也一定会忍不住也要笑出声来的。
这时我觉出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我一看是我老伴,我就浑身一激灵从微醉中醒过来。
我老伴限制我喝酒,我有点怕她。我老伴倒是挺给我面子,没当众大声“修理”(方言,即批评教育)我。她紧挨我蹲在我旁边,悄悄地小声地不让邻摊注意地对我说:“挺惬意啊?挺享受啊?遇到什么喜事啦偷着乐?”
“杏呢?“我问老伴,“你摘的杏呢?怎么没弄了来啊?”
“在园门口就卖啦!”老伴得意地对我说,“在园门口遇到个富婆,把四十多斤杏都买走了。”
“富婆?”我知道是细叶。我明知故问,“什么样的富婆啊?”
“什么样啊?财大气粗的样子呗!也不问价钱就说一筐都要了,连筐也要,把那筐杏塞到她那轿车里了。她闺女不让她要说吃不了,她把手一挥说‘怎么吃不了呢,让厂里的1科室人员都尝尝,这是新品种珍珠红杏,特甜’!哎——”老伴问我,“老头子,你说,那富婆怎么知道咱这杏叫‘珍珠红杏’的呢?”
“你给她算的多少钱一斤啊?”我故意岔开老伴的问题,“你没多算钱吧?”
“我给她算的三块钱一斤,筐子咱买的十六块钱一个我要了她二十块···”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责备老伴。“她没嫌贵啊?”
“没嫌!她怎么会嫌贵呢?她恨不得出高价把果园都买了去,省了她二表哥挨累受苦···”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啊?”
“你就装吧! 我看你是欠修理啦!”老伴伸手狠狠拧了我的腰一把,疼得我差一点叫出声来。“走吧,咱回家,回去再给你算账。” 说着,老伴起身。 我讨好地把卖杏的钱包塞给她,弯腰收拾铺地摊的编织布和秤连同古井贡酒,把它们打成包背在背上,乖乖地随老伴往家走,我知道此时的我就是老伴的俘虏。我不知道细叶要是知道我此时的处境该作何想。
“我第一眼看见那富婆的门楼头(方言,指大额头),我就知道她是细叶。”路上老伴对我说,“三婶给我说过的细叶是旺夫的女人。你没娶她你后悔了吧?啊!”
我一声不吭。我知道解释没用。
我不由地又想起细叶。三婶曾告诉我,细叶很想聘我去给她当副厂长,别再鼓捣果园了,可细叶又说知道我不会应聘。我知道细叶想帮助我让我过上好日子;我也知道细叶了解我知道我自视很高。
“酒是细叶送你的吧?还配套了豆腐干,想的挺周到呀!”老伴并不看我,继续说,“真不愧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呀,知道你好喝古井贡吃豆腐干···”
老伴说她的,我就想我的。我想,中国有十几亿人,全世界几十多亿人,可作为个体的人,在他或她情窦初开的年龄,能在茫茫人海里遇到一个差一点就订了婚的异性,相互之间也算是有缘了。细叶定格在我心里的形象不是富婆,而是一个高粱苗一样清纯的女孩;一个善良的女孩,一个并不随了我步入老年而变老的女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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