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下来,霓虹灯沿街升起,五彩缤纷的灯光,点燃黑夜,在黑夜里行走的人们面前展现着城市的风采。灯光是个好玩意儿,它让人们不再摸索着赶路。老赵踩着三轮车,往街道旁的巷子里钻去,瞬时五彩的霓虹消失,只有暗淡的路灯冷照着滥泞的巷道。老赵放慢速度,轮子从垃圾堆边慢慢驶过。随车而动的空气里充满各种食物发酵的味道,闷馊中带有水果的辛甜。在转了一个又一转弯之后,他在一幢陈旧的民房前停了下来。然后下车,拿出钥匙开了楼房的大门。他走进去,顺手关上了大门,铁门与铁门框之间的碰撞声沉闷地落在昏暗的巷道里,仿佛在喧告着城市生活的另一个层面。门顶上的灰尘随着铁门的振动抖落下来,在灯光发射的光线里飘舞,形成一条五彩灵活的直线。门头上方的墙上,有一块被铁钉钉牢的灰白色牌子,厚厚的灰土之间能隐约地看见“凉村888号”字样。非常吉利的数字。
老赵一家就住在这幢房子的一层,房间狭小,光线暗淡,不过租金相对便宜些。老赵一家来和自遥远的山区,那里黄土铺天,沙石满地,一年到头苦死苦活,也就那几粒干粑粑的收成。何况还有三不通,公路不通,电不通,水不通。吃水要到几里远的河沟里去担,来回一趟要半个小时,人累得够呛不说,一路的晃荡让水也洒掉了不少。因为没有电,所以夜里只能点煤油灯,5块钱的煤油只能用个把月,然后又要徒步到二十多里以外的集市去买。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一头大肥猪,家里的粮食有一半是用来喂养猪的,养大了,拉到集市去卖,然后买家用,买肥料,给娃娃交学费。省吃捡用,一年下来手头没有半分钱,甚至还屡屡欠债。一年前,同村的胡二从省城回家过年,听说他在外面做三轮车夫,挣了不少钱。老赵心里直发痒,他也想跑到城里来挣几个红字头的钞票。于是,过完年,他就跟随胡二来省城做起了车夫生意。半年后,他又将老婆孩子接到了省城,一家子生活过得简朴,到也还其乐融融。
老赵将钥匙扔在杂乱的床上,坐在饭桌前,桌上的两个素菜散发出清淡的香味。妻子打了一碗饭放在他面前,又递了筷子给他。菜价又涨了,青菜都要两块钱一斤了。她说。老赵不说话,自顾自地吃着饭,扒饭时碗筷叮叮铛铛地响。还有,今天房东来了,说从这个月开始房租要每个月多交五十块。老赵放下碗,眼睛盯着桌旁的地上看,嘴里不停地嚼咀着,却久久没有吞咽。仿佛要将生活中所有的烦闷和苦脑一起嚼碎,碎到没有任何色彩和形状,然后再吞进肚子消化为粪便,然后排出体内。如果生活的过程是如此简单,那该有多好!
吃完饭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零钱交给妻子,这是他一天下来挣到的跑车费。女人一张一张理整齐,然后又数了一遍,一共70块5毛。老赵一整天的收入基本都在这个数,有时候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这样算下来,一个月的收入有两千左右,房屋要钱,饭菜要钱,孩子的学费和学习用具要钱,水费要钱,电费要钱,偶尔生个小病也要钱。老赵觉得自己的身上像压了一个重担,他快直不起腰来,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踩三轮车非常辛苦,但他没有别的出路,他不懂技术,也没有文化,除了靠体力生存别无他法。无论在山里,还是在城里,生活赐予他的除了苦难,依就是苦难。生活对他唯一的恩赐,就是让他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一个孩子。每当想起夜晚搂着妻子在被窝里感受那份天旋地转的愉悦,或是五岁的女儿背着小书包安静地站在学校门口等待父亲来接她的情景时,他的生活才会出现一道灿烂的阳光。
他将杯子里泡用过的茶叶倒在水池里,然后又重新泡了一杯浓茶。带上杯子,骑上三轮车往之前的那条巷子出去。他还要出去拉人挣钱。三轮车夫的生意,夜晚会更好一些。城市的夜晚,热闹非凡,大街上三五成群的人们出行,他们逛街,吃宵夜,喝酒,唱歌。夜场区的生意最好,而且可以做到很晚,小姐们通常零晨才下班,带着一身酒气,裹紧外套,坐上三轮车,在黑色的夜空里飞驰而去。老赵喜欢做这些小姐们的生意,因为不仅能大保美女的眼福,而且她们出手也会要大方些,不会因为一两块钱而争论半天。偶尔,老赵也会觉得自己挺悲哀的。生活将人们推向了现实,现实将人们推向了奴隶。小姐挣玩客的钱,他挣小姐的钱,而生活又挣了他的钱。
送完最后一个客人,已经是零晨两点了,老赵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妻子和宝儿已经熟睡。他不开灯,也不洗漱,脱掉鞋子就往被窝里钻去,女人的滚烫的体温从紧挨着的皮肤温暖他的身体的每一根血管。很快,他像婴儿般甜蜜睡去。
老赵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五个小时,晚上睡得很晚,可是第二天天一亮又得起床。喝两碗妻子煮好的稀饭,然后送孩子上学,顺便就将车子停在路旁等待客人。有时候等上两个小时也不见一个客人。于是,他就跟旁边的同行们打点小牌,以娱乐消磨时间。有一次,他和两个同行正在街边的地上斗地主,斗得正欢,突然来了几个城管,他们要没收他的三轮车。老赵不许,就和城管们吵了起来,城管们拖住他的车子就走,老赵在后面死死拉着不放,于是一个城管拿着手上的警棍就给老赵背上一下,其他几个城管也上前帮忙抠打,老赵躺在地上怀抱着身子,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周围聚集了许多人群,有沉默的,有同情的,有议论的。他感觉头脑一阵空白,一阵荒乱,身体的许多部位都在疼痛。他跄踉爬起来,看着自己的车子被强行拉走,眼光里充满无尽的恨和无尽的悲伤。他突然感觉很累,很想睡觉,他将身子靠在旁边的电杆上,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模糊,直到世界在轰然的倒塌之后消失不见。
人们拨打了120,老赵被送进了医院抢救。最终抢救无效,死了。老赵的老婆闻讯赶来,守着丈夫还有一丝丝温度的尸体哭得震天动地。当得知丈夫死前曾遭到城管暴打时,妻子当即报了案,警方调查的结果是老赵非抠打至死,而是脑淤血突发身亡。
城市的夜晚还是像往常一样霓虹璀璨,然而,在那些千千万万的车夫中,再也寻找不到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他身材瘦小,脸上的皮肤是历经风霜后的暗黄和粗糙,他的头发很浓密,凌乱地顶在头上,像一顶毡帽。
凉村的巷子也还和原来一样肮脏,弯曲,窄小。只有888号楼的一层,安静得如死神的居所。
老赵妻子带着女儿回了山区老家。她变得苍老了许多,她的头发也变得愈加蓬乱,眼神也愈加浑浊起来。
老家的人听说老赵死了,无一不震惊,他们时常疑惑地感叹:“从来没听说老赵身体有病啊,怎么突然就说是死了呢!”
“是啊!我们家老赵身体向来健康的,怎么就死了啊!。”老赵妻子也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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