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了一天的脸，到傍晚天就黑了，各色的灯才一亮起，雨忽然而来，急冲冲打在窗台上。放下手中史铁生的散文，喝了一口半温的茶，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走到窗前，风带着饭菜的香味直入气管，肚子自然就饿了。“该做晚饭了。”我自言自语。

“妈妈，这忽然而来怎样造句？”转身，听到隔壁小玉正大声地嚷着。　

“我在炒菜呢，忽然而来？你们老师怎出这样的怪题目？等我想想……”小玉妈一边把菜铲舞得响响，一边大声地回着：“嗯，你就造幸福忽然而来，我笑了……”

入耳，心动。多好的句子，看似平淡，却充满了哲理。幸福就是这样的，总是忽然而来，让你惊喜、忐忑，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享受，就从指间缝隙里溜走了，来的忽然，去的也忽然。我想此刻在厨房里为家人的晚餐而忙碌的小玉妈，一定也正微笑着，因为她的辛苦，分散了一天的家人能齐聚在餐桌上，这份普通的幸福，单纯、温暖，美好。

其实，仔细想想我的人生里也有许多的忽然而来，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好多都忘记了，但留下的，在脑子里记得死死的，都是一些生动的、刻骨铭心的，它是我这一生唯一收藏的古董，伴随着眼角边皱纹的生长而越发珍贵。

少年时代我是个玩劣的假小子，即使妈妈给我梳着羊角辫，扎着红色蝴蝶结，穿着蕾丝的白纱裙，我也不像个公主。那时我是一个村子里的儿童队长，带着同龄的小孩放学后疯玩，时常弄得灰头黑脸，一身脏，奶奶总是在妈妈下班前把我急急找回，给我打水清洗、换干净的衣服，免了妈妈回来责骂。直到十岁那年暑假，那天我正和小朋友们在树林里套知了玩，小姨带着男朋友小朱来我家，我很不情愿被弟弟叫回，小姨看着我蓬着头，一脸脏汗，白汗衫上都是树枝的乱痕，忍不住笑着直摇头道：“你看你，真像个脏小子,还不快洗洗，换上小朱叔叔给你买的新裙子。”

我噘着嘴回屋让小姨给我清洗换衣，然后出来站到院里，小朱叔叔看着我眼里一亮，随手折下一朵粉色月季花插在我发上，微笑着赞道：“呀，脏小子变样了，真漂亮，像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公主。”小姨也笑着应道：“嗯，你看本来就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不调皮捣蛋多好。”我听了，脸一红，飞回屋里站到镜前，第一次细心打量自己。镜中的小女孩，粉色的衣裙包裹着白晳纤细的身子，两条黑色的牛角辫自然垂在胸前，黛眉杏眼，红扑扑的小脸比鬓角边的粉色月季花还更娇倩，十足的一个小妖精。瞬间就愣住了，对着镜中的人儿挤眉弄眼的，心里美不可言。忽然而来就明白，我是一个女生，一个可以美丽的女生。从此以后，收敛了所有淘气，开始学着与文静结缘，每日看书习字，没当公主，做了一个温暖可人的女子。

二十岁那年带着惊喜与社会结轨，刚走出校园的我，心像白纸一样洁净，工作中对谁都不设防，遵循上学时的一个真理：只要努力绽放，就会出类拔萃。经历了好多次折腾，受伤后才明白，开得越早越艳的花，不会等来为它飞舞的蝴蝶，因为蝴蝶没来时，它就被折下了。于是学会了偷懒，事事干得不求最好，也不落后，只求平平。忽然而来有一天发现，那些原本看不惯我的，整日里提防着我，经常想算计我的那些人，都目光亲密起来，把我当做与他们是同国的人，年终评选居然把先进给了我。我把奖金全部拿了出来，请部门的同事去饭店大吃了一顿，最后自己还又垫了半个月工资，酒足饭饱，舌底生津，大家都说我是好样，祝我再接再励，前程似锦，真切得让人动容，我也微笑着答谢。回家途中，泪忽然而来，坐在街边石阶上，不管不顾放声大哭。身旁，落光了叶的梧桐树梢上挂着的冷月嘲讽似的看着我。那晚临睡前我在日记里写着：花花现世，我终俗气。

爱情，用忽然而来来形容似乎最妥当。我的学生时代简单无趣，当身边的同学走入青春期，心像四月初绿的嫩芽、粉嫩的花，为异性悄悄生长萌动时，我只知做完作业、看书、练钢笔字。我家女儿是个情感上成熟晚的女子，当妈妈的朋友们为子女早恋而烦恼时，妈妈就笑着这样说过我。我听了，偷笑着。像朋友一样了解我的妈妈，还是有不懂我的地方，其实那时我的心里也是丽日晴天春潮在涨，只是没遇到让我泛滥的人罢了。

那时，我开始背着父母、老师偷看青春言情小说，大都是灰姑娘遇到王子，经历了好多磨难后，因为王子情坚似金，最后灰姑娘变成公主与王子结为伉俪，幸福生活着。看多了，觉得既无趣又幼稚，爱情若都是这样完美，反而就失去了迷醉的味道，没有结局的爱才更浓烈，越凄美，越轰轰烈烈的爱情才越发美好。二十一岁那年夏天，午后艳阳里，一个男孩红着脸说喜欢我，看着他因紧张脸上冒出的细细汗珠，我忽然就心疼、心动了。这个男孩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不早不晚，就在那一刻里觉得他飘逸帅气，不一样的好。原来爱情真的是忽然而来，在一瞬间击中心门，心里就灿若云霞，烟花绽放了。

真正爱上后，忽然而来改变了许多对爱的想法，觉得爱情还是平凡幸福一点才好，希望我爱的那个人与我是素心花对素心人，独独为了彼此开放，希望这一场盛景有一个美丽的开始，也有一个温暖的结果。于是，从那一刻起直到如今，我不管不顾、贴心贴肺，拼尽一生的花香给我爱的那个人，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对的人，爱没有让我低到尘埃里，而是与他并肩同行。我们的爱情是杯白开水，平凡、纯净、厚实、温暖，这样真好。

与爱人走入婚姻后，没有刻意想过两人世界，但也没想过急急要孩子，一年后单位组织体检，医生告诉我怀孕时，这忽然而来的幸福，让我不知所措，但是我却记得那个画面，我捧着平平的小腹，听着同事们的祝贺，一整天都合不拢嘴傻笑着。那日晚上，我在日记里写道：偶然，猫有了小猫，爱在延续，阿门。

母亲去世的噩耗也是忽然而来，虽然她病了好久，但是前一天晚她还好好的，我给她洗了头洗了澡，回家时她还抱了抱我，笑着对我说不要太累，要注意多休息。第二天早上我刚到单位就接到婆婆打来的电话，说母亲去了，瞬间觉得五脏六腑都破了，疼到不能呼吸，却没有一滴眼泪。木然赶到娘家，赶出卧室里所有亲人，用温水细心给母亲擦洗身子，换上我给她买的新厚衣，站在床前静静看着梳洗整齐像熟睡着的母亲，弯下腰来在她冰凉的额上轻轻一吻，刹那间人就软了下来，匍匐在母亲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后悔那些逝去的光阴，我没有再多一些时间陪伴母亲，给她更多的微笑，然一切终将不再。从此那个生我、养我、疼我，温婉善良、天生丽质的女子，成了我的瓤，植在我心深处，我会是她生命的又一个开始。累了时，想想她，就会鼓起勇气努力生活着。

前天上午给女儿整理房间，忽然看到枕下一本软面抄，随意翻开，《寻》字直入眼睛，再读，第一句就是：人生就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原来这是她偷偷写的一本小说。女儿已经初二了，功课很紧，每天晚上都要做作业到十点左右，这小说我想都是她坐在床上偷偷写的。读了几页，心里为女儿的文笔而暗暗叫好，却又特别生气，她这样不负正业，怎般是好？女儿从初中起就让我操透了心，她语文、英语成绩很优秀，数学、物理却成绩平平，每次考试总分排名时，总因此而落后好多，明年就初三了，要中考，倘若还赶不上来，重点高中就无望了，这让我着急头疼。当时女儿若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好好责骂她一回，幸亏她上学去了，等到晚上她放学回来，我气也消了不少，只是稍微提醒了她一下，让她星期天才可以继续写小说，嘱咐她既然开始了，就不可以半途而废，要有始有终，警告她别的时间要专心学习和注意休息。女儿听了笑着点点头，讨好似的拥抱了我一下道：“谢谢皇后娘娘，我明白了。”

女儿不知道皇后娘娘在生她气时，年少时不负正业的自己从记忆里忽然而来。初三那年功课很紧，几个臭味相通的同学偷偷聚在一起组建了一个“草塘诗社”，我就是其中一个。晚上作业做好后，先关灯装睡，等父母睡熟了，再打开台灯，偷偷写字，或看张爱玲的小说，海子的诗。更疯狂的是，因偶然在电视上看到单仰萍演的越剧《红楼梦》，素衣素裙，一句“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婉转、幽咽、冷艳、惆怅，犹如天簌，于是就迷上了越剧。闲时把自己关在房里，用毛巾绑在手上，当做水袖，演一个个戏中人物，唱到动情处，泪流满腮，若不是天生嗓音不动人，也许我会去报考戏曲学院。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也着实荒唐。

年少时总会做许多梦，总会去做一些看似不合道理的事，这些都是成长中必须有的一页，它丰富了我们的人生，给了我们许多美好的记忆，就像现在我每每想起那时舞着毛巾，扯着嗓子唱着越剧的我时，嘴角边就会是笑着的。女儿的喜欢，我也没有理由制止她，也许好多年后，当她像我这样年纪时，她也会想起这些少年时做的傻事儿，而我只希望那时她也是微笑着的。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快来吃晚饭，我都做好了。”老公从身后轻拍我的肩，柔声道。

我转过身，看着这个与我牵手红尘的男子，心里甜滋滋的，幸福地笑道：“木啊，你用忽然而来造个句子，好吗？”

老公皱了皱眉，顺口道：“今年我们心血来潮，忽然而来成了房奴。”

“不通，不通，哈……”，餐桌前欢笑声一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