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可能是因为看惯了村子里那些差不多模样,差不多打扮的老太们的三寸金莲的缘故吧,我每每用一双儿童的眼光去看像鸭子一样蹒跚着走路的母亲,都觉得那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不妥。
直到成年后,想起母亲凭着她那三寸金莲,一路蹒跚着将我们六个子女养大成人,而且一个个活得健健康康,不会甚居人下。我的心所在的那一部分便没来由地隐隐地痛了。
心痛的缘故,我也说不清楚。只是由此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记得我五岁或六岁的年月,那时已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从那时起,我便认识了母亲的脚。穿鞋时,母亲的脚大约五寸长。不动时,那脚跟是踏实着地的,而脚掌,只能是虚虚地挨着地面,像是永远地无法全部信任这土地。此时,那鞋底以上部分,就活脱是一双粗短的玉米棒子,只是鞋的前端要比棒子的前端更尖销一些,而鞋的后跟部位,却比棒子的屁股要臃肿得多。缓缓迈步时,母亲的小脚是上翘着递出去的,只是在落脚的瞬间,脚跟踏实着地,脚掌却像是轻轻抚摸着地面,膝被限制着最大限度不能打弯;走路急时,母亲的脚是上翘着冲撞出去的。那时的前脚掌就只有虚空着,像一双被脚跟追着的惊慌的兔子。就母亲走急路来说,她的整个姿势,就如当今的竞走运动员。不同处是,竞走运动员的步子是稳健的,快速的;而母亲的脚步是蹒跚的,沉滞的,就如两支迷惘的棒子,一下下敲打着土地,一路向前,挣扎着不能停息。光脚时,母亲的小脚令小时候的我感觉好奇;令懂事后的我惨不忍睹,心颤心酸。我看到的是两支臃肿变形的*棒子。不屈般拱起变形的脚背,就像突兀地长出一枚硕大的肉疙瘩;尖销的前脚掌,只看得见一节变了形的粗大骨节的大拇指,其余的脚趾被粗暴地拗折碾压在脚底,变成了紫黑的肉垫,似乎连骨头也不知去向了。我曾多次问过母亲,她的脚是如何作成这副样子的,母亲总也难以说清楚。也许是裹脚成功后就变成那样子的;又或许是几十年的敲打土地所致。总之,母亲对于自己脚的历史,已经麻木了。
记得我五岁以后,母亲已实在难以容忍我的顽皮和“不务正业”。父亲那时是生产队长,用母亲的话说,就是那种已经卖给了生产队的爸爸。鉴于家教的不可荒废,如是他老人家(那时我的母亲已经五十多岁了,他跟父亲老来得子,那子就是我和大我三岁的哥哥。)就要经常地扮演一些时下小孩子们眼中的“灰太狼”一类的角色。那时的光景是这样的:因我执迷地顽皮和“不务正业”(所谓的顽皮和不务正业是这样的:我从五岁开始,由于大人们终年地操劳于生计,没人顾得上我,就在一些大孩子的言传身教下,我学会了一些顽皮和“不务正业”的花样。比如趁主人不在,爬到人家桃树上摘了绒毛未退的桃子;溜进村南五十岁本家大哥园中,连枝带皮带雨采走了青涩的杏子;再如,约几个同龄玩伴去到四月红情绿意的野外,入百草地烟波深处,一番蒙古式摔跤,虽难分胜负,却落得灰头土脸,衣破鞋裂。甚至有人微微挂彩,个别部位皮肉隐隐青肿,但绝少有人落泪......
每当这般花样完成一件,我的小心脏总要忐忑几天.。不是因为单纯的惧怕被发现,而是由于一种侥幸的期待,期待村中同一级别的小伙伴中不出“叛徒”。只是这样的期待总是十有九空。)母亲便要经常在同村叔伯大婶甚至大哥们饱含“期盼浪子回头”意味的“状”语里下了决心,要彻底地改造我。只是,被生计挤光时间和精力的母亲,又能如何地监视和改造我呢。
在我成年后,特别是当我成为父亲后,经常会在蓦然间,恍惚中,看到一位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小脚农村老太太。她那瘦小的个子,似乎永远免疫于烈日的,白里泛红的皮肤;穿着一件淡青色大襟土布衫(夏天是月白色土布大襟单衫,春秋是淡青色或灰黑色大襟土布夹衫,冬季为大襟棉袄外罩一件灰色或灰黑色大襟土布衫。),土布的黑裤,裤脚处用黑色的绑腿布体面地绑起,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特别是那双穿着黑色条绒布鞋子的小脚,显得尖头圆脑,拙朴可爱。
就这样一位农村老太太,她正在慢慢展开的画面中,气喘吁吁,手持一根一米多长,鸡蛋般粗细的木杆,蹒跚在农村的乡间小路上,脸上满是汗水和无奈的愤怒。在她前方五十米内,像一只受惊的麂子般跳跃着的,是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在一前一后追赶着的比对中,老太太像极了一只再也扑扇不动翅膀的、暴走的鸭子。看得出,前后追赶着的距离,一直控制在男孩的脚下。男孩一边跳跃,一边时不时回头张望,表情紧张复杂。这一老一小追过绿杨荫里的白沙路,追过河边婆娑着迷情绿意的柳树;追进浪漫着无名野花的旷野;追过五月绿色烟云翻卷的麦地。最后,老太太再也没有了追赶的力气,颓然坐倒在乡间绿色的波涛和浪花间。而前方跳跃着的男孩,在发现老太太放弃追赶后,已消失在绿色的海洋里。
以上画面中的人物,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对母子——我和我的母亲。
上文提到,我从五六岁开始,便学会了一个农村孩子普遍能够掌握的,一些玩耍的花样。到了八、九岁上,愈发“才思敏捷”,不断翻新着花样。比如:没入五月的麦浪间,紧贴麦畦土地,躲在自我虚拟的,童话般“绿色森林”间等同伴来搜捕,忘记了母亲交代的,给我家的主要收入来源——那些活泼可爱的小兔子采摘食物的任务,而夜幕已降临;埋伏在被看瓜人忽略的瓜田沟垅内等待时机时不小心睡着了;偷吃了叔伯家树上未成熟的柿子后坏了肚子;河内捉鱼时,没注意到鞋子什么时候被水冲走了;冬天砸破河面水浅处薄冰捉鱼时,不小心掉进了水里;合伙脱掉了“爱哭虫”的裤子……
在我罄竹难书的“劣迹”中,母亲被岁月折磨得几近透明的脾气极易破裂。而犯了错的我,是一个灵敏的“观察家”,一看敌情明朗——为了防止母亲为我精心准备的梧桐木杆再断裂一根,为了防止我的小屁股再次火燎般红肿,(梧桐杆是梧桐树的一种苗木。如果谁家院中长有成年的梧桐树,它的成熟的根便会在院中地下如打地鼠般四处寻觅出生的有利位置,而通常一发芽就是三五株苗。主人放任它们竞争着成长,等大家长到鸡蛋般粗细的时候,选一株最有前途的培养,其余的便沦为毫不被人重视的木杆。也不知是哪家家长发明的,最后这木杆竟出息了,精神抖擞地做了孩子们的“仇敌”。鸡蛋般粗细的梧桐木杆,风干后,它有着相似如竹竿的空心,但它整体的材质却是绵软而易断裂的。如果用它击打小孩子的屁股,在它苦撑不住断裂前,小孩子的屁股刚好红肿而皮不破。而且,在击打过程中,特别是在木杆断裂时,它所爆发出的音响威势,伴随着执行者的虎啸狮吼,其威慑力令人难以忘怀。家长们就是因为验证了它的这个好处,从此对它情有独钟。)我只有选择再一次的出逃。如是,就出现了画面中母子你追我赶的场景。
农村的地形是错综复杂的,每次出逃,我都选择较为平坦的路线,为的是母亲那双蹒跚着暴走的小脚。八岁男孩的奔跑速度是任何一位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农村小脚老太太都难以望其项背的。我那时惯有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如果被母亲当场抓获,铁定少不了那暴怒下的一顿木杆伺候和一番虎啸狮吼;如果暂时逃过追击,等母亲筋疲力尽后慢慢蹒跚着走回家后,再选一个父亲和姐姐们都在家的时间段潜回家中,被暴打并享受虎啸狮吼的比率或强度可降至五成以下,如是我便毅然选择了出逃。
五十米的距离,追进春色的迷离;追过夏日的荷塘,追进夏蝉的歌声里;追进秋色,追过落叶飘零的林荫路;追在冬日的霜花里,追向雪地的茫茫......
在出逃的那五十米距离之内,我童年的目光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母亲那双小脚。那双小脚在不堪重负的暴走状态下,在蹒跚着的倔犟的挣扎中,在随时可能崩溃的透支里,仿佛踩住了我幼小心灵的翅膀;五十米的距离,那是母亲的小脚拴住我幼稚眼神的距离,那是我心的翅膀今生都飞不出的距离。
-全文完-
▷ 进入tjpbeifangren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