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一定是有的。在不同年代的不同人眼里,天堂也不一样。抗过钢枪的爷爷说天堂就是共产主义,扛过红旗的父亲说天堂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包过土地的兄长说天堂就是老婆有饭吃孩子进城,而进了城的我则说天堂就是家人健康自己有班上。
如今爷爷和父亲已成了地下工作者,或许他们在那边已经过上了天堂般的日子,而老家的兄长和城市的我,还在各自远望着自己的天堂,尽管这天堂的高度越来越低,景色越来越卑微。
昨晚,兄长来电话告诉我说老马今天死了。老马是我儿时的玩伴,只是不像我幸运,一生一直务农。不过他养了一双儿女,还有了两个孙子,在村里日子也算过得去。前年回家见过他,老虽老,却是健康的肤色。谁知去年儿子外出打工,在楼里抹灰时楼塌了,七八人一下子成了馒头馅。老马和儿媳进了趟城,捧回来一个木盒和二十万。而祸不单行,儿媳回来竟疯了,手里攒着钱满大街的撒,兄长说老马现在既是爷爷又是奶奶,伺候了孙子还要照看儿媳,这个家就靠老马一个人撑着了。这些话是兄长春节说的。这刚过完了正月,还没等到龙抬头,老马终于熬不下去,就这样走了。电话里兄长唏嘘着说,真不知剩下这一个疯娘,一个六岁,一个三岁的崽子,怎么过?或者能有个好心人看在20万的面子上做点善事?
电话里也不都是坏消息。兄长还告诉我说另一个儿时的伙伴牛大哥身体好些了。我知道这牛大哥脑血栓已五六年,去年到县城治了一个月,回来能拄着棍走了。问治病的钱从哪儿来,兄长说老头把自己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卖了。这样牛大哥就只好寄身在儿媳屋檐下了。我使劲回忆牛大哥的样子,上次见他坐在一块木板上自己撑着在大街上爬,据说那炕上就跟猪圈一样。不管怎么说,现在他能和儿子儿媳在一起,一段时间里白天在太阳底下晒晒,晚上有个干净地方睡觉,这已算幸福了。哪怕只是维持几天或几个月的时间。而更多像他这样的瘫子,还没这条件呢。如果说这些年满村子的瘫子也是开放发展的副产品,这话完全没血铅一样铁的证据。就算天天守着发臭了河塘和冒烟的烟囱,这些怕没用。
和兄长电话,平常说的也就这些人。顶多再捎带说谁家孩子上大学走了,谁家孩子大学毕业又回来务农了,谁家孩子打工又摔断了腿、剪断了手指,或者谁家的女儿长大进城了,终于彻底开放而发了大财。或者某个村长会计买了全村第一辆小汽车,家里又盖了小楼,……反正这些话题里,已没了多少记忆中的山村的样子。
……
放下兄长的电话,继续盯着熟悉的屏幕发呆。和谐盛世当然是存在的,例如北上广的大楼,例如《中国形象宣传片》里的中国和中国人,只是这景象就像天堂那样遥远。农村当然不能说是地狱,至少这些乡亲现在基本不再饿肚子,这也该算作发展的成果。至于何时爬上天堂,或许就跟进入城市那样难吧。
想当年跳农门是多少人的梦想,到现在户籍制度依然如奈何桥衣裳横亘在阴阳两界。南非的黑白界限不复存在,美国的黑人都当总统了,而同样的华夏民族的大汉子孙,却依然如此完美的隔离在界河两岸。
毛主[xi]有句名言:“中国农村可脱离城市而独立存在,城市却不能离开农村而生存。”为了避免这种担忧,唯一办法就是牺牲农民利益,低价调农产品保证城市、工厂、机关的供应。要保证供应必须保证农业大国的农民不流入城市。所以,六十年来社会主义建设的丰硕政绩之一,就是很好的控制了人口的自由迁徙,基本上扼杀了自由竞争的动力、逐步制造和扩大了这种人为的等级差别,让那个公平的梦想越来越遥远。
“公民有迁徙和居住的自由”的条款,或者根本就不适合中国国情,曾列入中国《宪法》的一条,也是个粗心的错误。随着三次国务院文件阻止盲流,直到58年通过户口登记条例,再到75年宪法再看不到这一条,隔离的二元户口让奈何桥更加恍惚。于是十三亿人被一道无形的围栏隔离开来。围栏两侧,看不出肤色差异,听不出语言不通,且上诉三代也都承认是同种同根的十亿人,就这样成了无法跨越的异类。如果说六十年里他们也在变化的话,那就是从盲流变成了农民工,从农奴变成了失地农民,从城市赞助部分变成了二等市民。……
有人说中国现代化的建立无不浸透着农民的血汗。从1952年到1990年38年,中国工业建设从农业中净调动一万亿元的资金,平均每年250多亿。而回头看,祖国似乎也给了农民很多:从割尾巴到小农经济,从大食堂到联产承包,从三年困难到逐步温饱,从一家人衣不蔽体到诞生了几个万元户,还有就是老人们从没病等死到有病半死了,孩子们从大学课堂上的60%降低到20%了,进城的中年人从白死变成有20万的命价了。……
余秋雨身家逾亿了,他作为大师可以理解,尽管其中涉嫌侵吞国有资产,也不过是中国股权投资市场混乱的象征,不会对本人造成任何影响。任志强年薪接近千万了,这是大亨的形象所在。让你可以总重看到“全民国有”里确实落实在了部分人身上。警察夫妻身后的遗产数亿,这是人家聪明才智劳作的结果。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目标,已经完美落实。每年数百裸官携带者数百亿美元财产西奔的事实,就更加说明了先进代表们更清楚认识到了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
迷迷糊糊的睡过去,朦朦胧胧再次醒来。听到空气中又响起一阵阵爆竹的钝响,母亲提醒说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于是,我也拿起最后剩下的一挂,让它完成最后的使命。仰望天空,这噼噼啪啪的声音,我仿佛听到了前途、希望、平等、正义、公平和自由,也仿佛听到了污染、孤独、贫困、无助和死亡,这内容太繁杂,尚未分辨清楚,这刺耳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或者只有天上的龙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或者里面真的根本什么都没有。而懵懂的我,就把它当成为刚离去的儿时伙伴老马,所做的最后的送别吧。
于木鱼宅
2011-3-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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