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又独身一人来幼儿园接弟弟的小毛丫了。我忍不住问他,满沟遍野的荠菜醒了吗?迎春花开了么?他笑眯眯地回答,都到风筝飞满天的三月三了!我恍然大悟,随即问他,母亲在家忙活什么?她怎没作陪?
父亲拍着生锈的车把和后座说,这辆自行车的力气出尽了,恐怕载不动你妈——谁让她吃的那么肥胖。我望着他耀眼纯白的的确良衬衫,乐呵呵说,昨个去县城,看中了一辆新款的电动车——只是人家说红颜色的天黑才能到。是这,我明天一定负责给你运回来。
他目瞪口呆,极其兴奋,真的啊?
我点点头,神采飞扬,女儿何时骗过你?再说,路现在很宽敞平坦,保证你一个来回用不了半个小时。
那得几亩地的收入啊?父亲顷刻忧愁一脸,过几天春耕,正是投资阶段,那里有闲钱置办?
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和妹妹去年就商量好了,每人出五百,剩下的那一千留给你儿子。
这合适吗?父亲心里七上八下。
你只管骑,别的不用操劳。我禁不住送他一粒定心丸。
那怎么行?你有大学的女儿,红儿连小的都照顾不过来,亮儿才起步,你们都在关键时刻,我们好歹过两年这辈子就到头了!你们若胡乱花销,让我们怎能心安理得?
等有钱了孝顺你,我担心爷爷不答应。你不要客气了,我们给不起大的,小的作一下数也行。
那秋收了计划不迟,非得这阵动底子?父亲实质是宁可凑合,也不愿给我们添负担。
一拖再拖了,绝不能找借口了。最近搞活动,价格特优惠。你好好享受,别打击我们的兴致和自信心。
你们的翅膀硬了,我们阻止不住,也阻止不了,可你们得把前途当回事,挣点幸福不容易。父亲连发几声感叹。
不要一样的麻花多扭两圈。我其实打算年前给你买,怕惹你生气,只好消磨到元宵节后。
好。你们可得掂量着,毕竟这不是一笔小数字!他都踩脚踏了,还是半信半疑且又忧心忡忡的神情。
【二】
八点多,阳光洒满窗子。我没有心思吃饭。胡乱梳洗一番,披件外套,抓起桌子上的钥匙就去院子中央推给父亲买的礼物。
前面的车篮里,给小毛丫买了零食。后面的箱子中,装了一条烟,和一袋茶叶。父亲不抽烟,但他好客,他也没有茶瘾,不过他说提神。唉,他总是对自己吝啬,却对别人无私,再有几年的奔头呢?由着他的性子吧!
到底是万物复苏,春回大地了。牛羊在石桩上晒太阳,猫狗悠闲地出得门来溜达,小鸟在苦楝树上歌唱。几个老眼昏花的婆婆坐在石凳上东张西望,爷辈们则在南墙下掏烟锅。大媳妇领着背书包的孩子去学校,小媳妇抱着粉嫩的小家伙引逗,婶娘织布的线团一直从西头拉扯到东头。
村子永远都是这副宁静祥和的画面。
我笑容可掬,旋风般地上了坡。
麦旺叔拉着架子车走过来了,我不由问他,拉土么?他说顺便和父亲絮叨絮叨。我说正好,父亲捎话让我请他呢!和他寒暄不到两句,全身是灰的得宝哥下班了。玲,你爸说他有什么喜事,可否透露一点?离老远,他就粗着嗓门询问。
他背着我妈给你私藏了两根高档烟。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内心的激动。
羊群烟还是大雁搭?
都不是。再猜猜?我故意拉长语气。
芙蓉王和中华。想必你半生都没闻过。我笑的灿烂之极。
听省城你文学伯说过,你先走,我换身衣服就来。德宝哥兴冲冲地甩给我一个背影。
纪仓叔,你这会闲暇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刷子,看起来是要递给兰娃婶子。
我本来去镇上买花种和薄膜,你爸一大早就神秘兮兮来家,说我今个中午不许扫他的兴。几十年了,我对他的任何事都了如指掌,可这次,我真揣测不到他的心思?
你是他的心腹兼死党,怎会不知呢?
不见得,你爸这回有了城府。纪仓叔满脸迷惑。
他呀,给你备了瓶二十年西风,你肯定没尝过,他要与你一醉方休。
叔别的爱好没有,就喜欢抿两口,你爸果真满足我的欲望?他边说边匆忙将刷子撂给兰娃婶。
秋文婶,又给儿媳妇织单子了?三娘和四妈围着她绑疙瘩。我不得不佩服她的麻利精干。趁年轻,给她们攒好,到时用怕来不及。她忽然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你们家究竟搞什么鬼,姊妹三个全聚齐?
和平时一样。问候你们,祝福父母。她头摇得似拨浪鼓,不对,有大问题,刚才你弟还开了车。
他已经上班了,不可能请假。我朝她们分别笑了笑,继而轻盈地转身。
【三】
我们家建在沟凹的那棵榆树下。
对门的五伯握着铁锨栽幼树,据父亲说那是国家免费发的苗子。全村每户都有。五娘在旁边殷勤地浇水。爱香婶站在附近,依然恬淡地纳鞋底。七十岁的大妈听见我的呼喊,赶紧摇晃着靠拢过来。
大妈,腿脚好的差不多了吧?爱香婶,金王叔打工去了呗?五伯,你的盖房计划大功告成没?我一连串问,问的他们眉开眼笑。五娘趁此指着铁锨,对我说“完璧归赵”。五伯接着说,多少年没有这番热闹的景象了!
爱香婶说,弟妹早来了,我距离最近,却是迟到的一个。说着笑着,他们相跟着我迈进门槛。
父亲在楼板房下低头招呼客人,母亲系着围裙穿梭于厨房,堂兄和宝哥帮忙抬沙发。父亲格外地收拾了一下,头发乌黑,衣冠整洁,布鞋也暂时换成了皮鞋。尽管这身装束别扭,为了迎合浓郁的气氛,他也不好做作。
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爬梯子到门脑上四处观望,五伯说是妹妹买的空调,父亲特意吩咐安装到弟弟房间。沙发和冰箱也搁置在弟弟的客厅。母亲说,梦圆了就好,何必在乎谁享用?父亲说他的窑洞冬暖夏凉,他可舍不得搬离。
弟妹在厨房帮母亲添柴烧水。没有人注意我的到来。
堂兄和宝哥哥好不容易摆放顺当,母亲端着盆子,父亲递过毛巾,妹妹拿来香皂,弟弟发了烟,并掏出打火机。妹妹的小女儿和弟弟的小毛丫同时依靠着父亲,她们追逐着,嬉闹着,完全不顾父亲的忙乱。
父亲慈爱有加。再累再苦也不给孩子们耍脾气。母亲是勤快的,她承担了一切,包括里外的大小琐事。而堂兄和宝哥哥在父亲面前,是那么的亲近,亲近的几乎赛过弟弟这个做儿子的角色。
德宝哥,麦旺叔,纪仓叔,外加全民叔,他们陆续进门,霎时将小小的院落围的水泄不通。父亲招手示意他们坐下,说是难得腾出清闲的心,今个美美醉它一回。大家拍手叫好。纪仓叔盯着红绿的烟酒,无不逗趣地说,有生以来,他可算大开眼界了。
【四】
这里没有盛事,只是做儿女的尽了份微不足道的义务,买了几件像样的家电和家具而已。这里却比盛事更盛事,三二一的沙发,品牌格力的空调,驰名全国的海尔冰箱,是这个小村子千百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
所以,人们无不震惊,沸腾。
这个村子闭塞,荒凉,落后,都到2011年了,才修通了水泥路,看上了有线电视,电话和手机也少的可怜。除了几家红砖碧瓦,其余还是土墙,木料房。村子没有一家驻扎镇上,县城和市里更是无望,至于省城,想也不要想,或许对我们来说,三五代都是奢望。
村人不是没有名人,名人出去后就断了联系,文学伯就是其中一个。他走后几十年都没回头看过生命的根,待到临终了却说要躺在油菜花中央。不知是他无颜见乡亲,还是老天无情,他最后还是走上了火葬这条路。
村里没有一辆车,大车小车都没有,架子车和摩托车倒不少,可架子车淘汰了,摩托车是年轻人骑。幼儿园设在八里外的镇上,老人接孩子怎么办?电动车是流行许久了,却买不到那上面。社会主义发展形式极快,人们的物质太贫乏,得先分清主次。
身为村长的五伯,和麦旺叔、得宝哥一致商量说这样下去不行的,要从人的思想抓起。大妈是最好的例子,她给我们树立了榜样。她的儿子是继文学伯后的另一位名人。虽是个小小的芝麻官,却百般向上级申请,以致让旱水两地成了一片绿荫。
沟壑边是花椒,核桃,村下是枣园基地,拯救是什么,拯救就是如此的作为。
父亲说,无钱买针,有钱买金,凡事不要一味理由多,适时地量力而行。我们若不听取他的教诲,怎会海绵挤水?德宝哥说,我们不是给父母一个人行孝,我们卑微却耐人寻味的举动让全村人为之自豪。大家不需要金银财宝的赞助,却需要一个时代的奉献和传承精神。
麦旺叔发言了,他说,照这样进取,会有人进城,也会有大卡车,还会有二层小洋楼。到时别说是家电家具,说不定全部自动化,遥控化。父亲醉的一塌糊涂,而且再没起来。宝哥哥不忍父亲孤独,一如既往地追随。
麦旺叔和堂兄搀扶他们时,不小心摔倒,于是,他们的腿脚意外成了跛瘸。纪仓叔自此滴酒不沾,而繁重的任务落在年迈体衰的五伯身上。五伯没有退却,也没有消极,他说他会像父亲一样,带领我们坚定地走下去。
每当我进村,每当我上沟,坡上伫立的一概是五伯挺直的身躯。每当我告别炊烟,沾满灰尘的得宝哥都会说,有梦,就有希望;有心,希望就不灭。我常来,也常往,而无论来往,都怀抱着一个不屈的信念,那就是:我们的梦会实现。尤其在这绿意盎然的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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