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未过门之前,在附近镇上的一家包子铺打过工,以至于多年以后当我能用味觉验证她说的纯属事实后对她暗暗佩服。她说,六年级下学后没过两三年就去打工了,顶多十八岁。正是少女初长成的美丽年华。我曾端详过她那时的照片。黑白色的背景,妈穿着单调的淡灰色上衣黑色裤子,头发卷卷的,包扎成团状,像像两朵盛开的雏菊,尤为醒目的是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灼灼然似乎欲将世界望穿。和和妈同坐的,是一样装束的姨妈。
像每一个姑娘一样,妈也美丽而忧伤过。不同的是,妈的忧伤有理有据,无关爱情。在一个寒冬腊月的天气里,一夜大雪细致入微的覆盖了街道的角角落落,妈为傲姥爷的劝说硬是要去包子铺。姥爷一怒之下踢翻了桌子,所以我但凡去探望姥爷时经常好奇的瞅几眼那张被铁丝紧密捆绑的桌子。一个人完整的出去,却残缺着回来了。雪后路滑,再上一个斜坡的时候,妈被刹车失控的三马车撞折了腿。妈一定很疼很疼,疼得昏迷晕厥。好在热肠的司机老老实实地把妈送到了医院,而且赔了不少钱。这件事的影响颇为深远,一来适逢刮风下雨闹天气之前,妈的腿定然会精确的预报,患下了棘手的风湿病;二来司机赔偿的钱无私的用于购置嫁妆,像当时令人眼红的放音机电视机洗衣机什么的,一应俱全。爸当时还是毛头小子,爷爷又闲云野鹤般的走街串巷给人看病,反倒极少过问家里的事。哪怕儿子要娶亲了,也依然故我。于是,妈和爸吵架时,妈总是要不自觉对这件事追溯一番,直到爸铁青的脸光彩黯然下来,露出羞愧的神色。
农村里的爱情大同小异,在宏观上向来就是那几个步骤,说媒会面约会,订婚。不外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妈和爸交往的来龙去脉,我不甚了了。只偶尔听他俩互相打趣时说的只言片语。爸是高中毕业,远近闻名的才子。那些妄想浪漫但自顾不暇的年月里,因为家里贫困,爸自动退了学,连学校的老师都没告诉。这件事每逢谈起就要感慨良久,回忆当时他化学成绩物理成绩动辄地名列前茅地的激扬往事,叹羡股日的同学们在今日荣任院长科长校长等等高位。说完之后,爸总是低头吸一口烟,喷吐出缭绕不断的烟雾遮不住眉宇间的惆怅。爸退学后,到镇上的纺纱厂当了技术工,有机会被公司派遣出去学习,我见过一张他年轻时在北戴河海边的照片,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衣着朴素,静默的伫立在青色且高大的岩石上,目光坚毅,显出几番帅气。因此,工厂里的女孩们当然会有倾慕于他的。可是,这件体面而有前途的工作好景不长,爸就辞职回家。因为那时妈妈怀上了孩子,跟爷爷奶奶又分了家,各过各的,一时间无人照顾。而这个孩子,就是写这篇东西的我。妈还说,爸爸追她的时候,像一个木头,一次他要出外学习了,到姥爷家跟妈告别,从进屋到出门只说了三句话,活生生的被妈排山倒海的言语呛走了,笑得妈呼呼地喘不过气来。他们的爱情平淡如水,没有去过电影院看过《泰坦尼克》没有去过肯德基麦当劳吃过汉堡鸡翅没有到泰山看过云海日出,却深味了恋爱所有必需的责任和意义,不离不弃的生活到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将来。
在我稍微能够记忆周围的草木人世之事,爸已经独赴远地,和山西的矿务局打起了交道,从生产商和购买商的差价中赚取利润,奔走其间。几年下来,家境殷试了许多。孰料此后矿务局效益不佳,积压的债务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爸一次次愁眉苦脸地去讨债又愁眉苦脸地回来,不禁忧心重重。情急之下,我妈一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翻越了一条又一条的大河大山,到了山西。从此经常三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受恶俗的电视情节影响,每次相逢初见回来都满心期待在我和妈距离间隔三十米的时候她缓缓弯下腰,张开双臂,而我马不停蹄且泣涕涟涟地“载欣载奔”,扎进她的怀抱。这个梦幻唯美的画面在臆想中放映了无数次,然而臆想只是臆想,从未付诸实践。终于明白,生活永远不像电视剧那般轰轰烈烈,为所欲为。尽管如此,她回家时眼神里的欢喜和恋爱是那般坦露无饰,满溢如融融春水,渗透在颦笑俯仰中,让我切腹地感受到。尤为欣慰的是,外面的债务渐渐还清,而且包揽了不少项目。这一切,不得不感谢她。
除此之外,她的吝啬和她的能干同样闻名村里村外。也许天下父母一个样,把最差的留给自己,最好的推给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年她没有为自己添置一件像样的衣服了,那身本已瘦小不堪的小棉袄对她而言似乎永远合身称意。如果在烈日照耀的衬托下猛一瞥,会见到一个白发萧萧的老妇人,大概就是她了。有时我若无其事地开玩笑劝她买几件衣服,她却总说,哎,你看柜子里那么多旧衣服,凑合着穿吧。这话听到后,我缄默不语。只得心酸一笑。在今年过年妈给我买衣服时,注意到她对一盒only的玉兰油青睐有加,最后却如我所料怅怅然走开了。第二天,我撒谎说去姨妈家,一出门就径直奔向商厦,给她买回那盒在等待着她的玉兰油。妈一边责怪我一边抚摸着产品包装。我在一旁不知不觉眼睛湿润了,赶紧走远了。我曾经瞅过一眼她的手,那双生来如柔荑如凝脂的手在洗碗挣钱做饭的劳碌生活不懈研磨下终于已经面目全非,变得又黑又皱,握上去,粗糙得可以清楚感觉到上面的毛刺儿。可我却努力不看那双手。不是不想,而是不忍心。就在一小时前,是那双手为全家做好早饭;就在半小时前,是那双手打开灯,炫目的光芒吵醒我;就在几分钟前,是那双手又开始做活了。
闭上眼,恍惚浮现她齿牙动摇、伛偻脊背,垂垂然老去的衰朽模样,在残阳把西天浓墨重彩地巨大渲染下,蹒跚彳亍。岁月向来以锋芒示人,在行将就木前面的分分秒秒,坦然走过每一步坎坷每一寸荆棘。对此,除了由衷地折服和赞叹,我真的不知作何慨叹了??????
于众声喧哗的街衢中怅惘,于矫揉造作的假象中泅渡,于灯火阑珊的黑夜中落寞,你期待有一个人给你指点给你鼓励给你慰藉。而你,不敢放言有朝一日如何报答与她。这个人,可以是知己,或者是情人,但一定毋庸置疑的,只能是母亲。
只是不得不说,对于母亲,我是一个永远不可能长大的孩子,提醒我前方尚远,母亲是你随时随地偎依的津口。
愿母亲命寿长久,眷恋这红尘繁华,三千绮秀,也伴我共存于朝暮春秋。
如果可以,我宁愿折我寿考于她,并朗然大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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