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懵懂时代的萌动情结，被视作洪水猛兽，是伤风败俗、颓废消沉的代名词。于是，伴随着“少年不知愁滋味，更上层楼。更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涩，以及“此情此计无可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婉约，如许的情愫缠缠绵绵，只在潜滋暗长间自我陶醉。

又几何时，《我的xx树之恋》风靡大江南北，让曾经的欲语还休从封冻的土壤里破土而出，直教人慨叹“原来那种隐隐约约的朦胧也叫爱恋”，更叹服于“想到青涩之恋可能会比较嫩，但没有想到会这样嫩”；而赵大叔担纲演绎的小品《同桌的你》，又在“此处删去xx字”的遐想和笑场里，翻开了很多人都曾拥有的那段懵懂记忆。

“纯恋，纯至如斯！”蓦然间，我也想起了那个时代很多与“鸿雁传书”相联系的“情而非情”的往事，不禁就有了铺叙一番的冲动。

初见纸条

“手持倚天剑，谁与争锋？”当写有粉色意味的纸条进入我的视线的时候，固然是因了我年龄的增长，所谓第二性征出现云云，称之为“生理成长期的某种必然”。更重要的还在于角色身份的变化：其时，我正通过转学由县重点中学的“凤尾”而一跃擢升为乡镇普通中学的“鸡头”。

老实说，在作为“凤尾”的那段时日，我的成绩一直在“中下游”徘徊，好不容易“溯游从之”一把，也往往很快退回底部，成为“成绩不发达群体”的忠实组成部分。何况，也打不得一手好球、唱不得一曲好歌、绘不得一幅好画，做不到“堤内损失堤外补”，让本就貌不惊人的我更显“猥琐”，想不成为被遗忘的角度都难。所以，即便周边有“道是有情却无情”的暧昧，也断然和我无关的。

然而，当我“华丽”转身成为“鸡头”后，一切都变了：原来眼花缭乱的一片“参天大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地小草”；原本要对别人“须仰视才见”，现在则成了被“仰视才见”的对象。一时间，让不善于“遇强更强”的我的自豪感顿起，积极性、主动性迸发，短短半个学期，成绩便突飞猛进，在全校遥遥领先于第二名自不待言，甚至可以和原先重点学校的“中上游”群体一较高下。自信心有了，成绩排名有了，我的心情无比愉悦，连寻常走路也衣袂飞扬，呈洋洋自得之态。于是，一些“花花草草”的柔媚余光便自然而然地瞟到了我的身上。

似乎站稳脚跟的我，心思终于蠢蠢欲动起来，开始向往于超越成绩层面的某些精神追求。伊，就在这个时候闯进了我的视线。就读于平行班级的伊，体态略略丰满，面容姣好，眉清目秀，着装打扮总是有些“先人一拍”，显得比较时尚；为人开朗，课余可以时时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颇具穿透力；更难能可贵的是，伊不属于“绣花枕头一包草”的那种类型，成绩在我来之前一般稳居年级前三名。按照“哪个少年不钟情”的逻辑，我起了念想。然而，我终究是个敦厚朴实之人，断然不会主动出击，充其量以“脉脉含情”对伊作些眺望，“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终于，在深秋的某一日下午，我正倚靠在教室外面的栏杆上，对着远处操场上、旷野里“蕊寒香冷蝶难来”的景色发呆。突然，一位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平行班的同学于上课铃声响起的那个刹那，飞也似的冲过来，在极不经意间塞给我一张八角形的小纸条。

谁写的？怎么给我？联想到这位兄弟和伊同村的身份，以及平时隐隐约约的暗示，我的心腾地一下忐忑起来。

好啊，传说中的满含暧昧意味的纸条终于和我零距离接触了。破题，就此开始。

又见纸条

在满怀期待又充满悬念的一节课里，我在裤兜里反复把玩这张八字形纸条，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地步。

及至下课，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食堂的偏远一角。随即，抖索索地展开这张纸条。“你为什么老是看着我?”几个字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再看落款，尽管含混不清，我还是一眼看出了伊的痕迹。顿时，我的心就跟若干年后北京申奥成功的那一刻，要“飞起来了”。

于是，我顺驴下坡，满怀深情地立回一张纸条，极言伊之魅力可人，吾等久仰之心久也；伊之爽朗助人，吾等结交之心久也；伊之伶俐活泼，吾等倾慕之心久也……总之，极尽肉麻之能事，让“信使”代为传递。

所谓“郎情妾意”，想不到我和伊居然就此懵懵懂懂地开始了一段纯洁的“柏拉图之恋”。在伊“愿意执子之手，与汝共走人生路”的蓝图激励下，我在学习上益发勤奋，益发精益求精。而伊也在我“同怀鸿鹄之志，壮志凌云耳”的勉励下，不断作学习境界的研磨。

那时节，“盼纸条——传纸条——看纸条——回纸条”的流程在我和伊之间周而复始，成为我学习之余最大的快乐。个中的片言只语，总能在我的演绎诠释下灵动飘逸，并为之回味无穷。

许是懵懂的思恋让彼此未见得时间显得漫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式的焦虑，让我有时也会抛开“信使”的中介作用，巧妙而直接地把纸条塞在伊的手上。那时常用的套路为：在午饭或晚饭的闲暇时光，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敏锐，捕捉到伊去校园附近的溪涧洗刷的机会，然后便会依靠自己成绩的魅力，适时组织一些人开始追逐打闹的游戏。当看到伊端着一脸盆的清水或衣物返回的时候，我就以“气吞万里如虎”之势与伊相向奔行，在交会的那个节点，把纸条塞入伊丰腴的手中。除了第一次伊略略有些愕然，以后便心照不宣，还总是对我伴以灿烂的笑容，以至于我跑出数十米了还在回味不已。

我素来不知道，小小纸头可以因了几行文字的缘故，竟得以魅力如斯，不禁很是感慨。

让纸条飞

时间如是飞逝，转眼就到了寒假。一如的总分第一，一如的优势明显，让志得意满的我继续沉浸在那种朦胧的心动中。其实，相对于期中考试的“一览众山小”，期末考试我的优势已有明显缩小，只是我没有意识到或者不愿意意识到罢了。

才始第三天，我对伊的念想便转化成了“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小溪水”之类缠绵的句子，并转化成书信。待小心地粘贴好后，便从山旮旯里走出三里地，到大村的小店里邮寄。现在想想，实在迂腐：倘若再走三四里地，其实就到了伊的家。然而，那时愣是没有想到这一点，抑或也没有这个勇气和胆量。

总之，待信寄出后，我便如契诃夫笔下的凡卡一般，开始想象伊阅读我书信时的画面，甚至对其中的一颦一蹙，都进行了合情合理的畅想。此后几天，我便极其期盼伊的回复。然而，却如泥牛入海。于是，我又赶写了一封寄出。随即，又是期盼，仍是失望。

大约是小年过后的某一日下午，我正在堂兄家看人切冻米糖。忽见表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告诉说村小店有我两封信，已经帮我拿到家里了。已然望眼欲穿的我，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立马飞也似的直往家里奔去，把表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回到家，果不其然，信落入了大人的口袋。我嗫嚅着提出先看一遍的要求，遭到了断然的拒绝。饶是我学过些法律常识之类，懂得个人隐私、通信自由云云，终究没有叫板的勇气，眼巴巴地看着大人揣着我的书信上楼审阅去了。

尴尬无奈之下，我故作洒脱，和表妹一干人嘻嘻哈哈地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只是眼角的余光不时往楼上瞟去。

约莫十来分钟后，大人下楼了，面色如常，不见愠色。看来，是我太敏感了！可是，谁会给我写信呢？如释重负的我又有些狐疑。不过，再开起玩笑时就显得神色自如了。

等到一干小孩散去，我正准备洗手吃饭，突然觉出了气氛的异样：大人明显现出怒色，“怒其不争”的情绪很是强烈。他们直截了当地说出伊的名字，告诉我信写得很“不老实”，什么想念、喜欢等等，都有点“流氓兮兮”的味道。我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头一直往下低。随即便是一连串的质问、呵斥，连刚从亲戚家回来的两个姐姐也加入了“批斗”的行列。当时，老式黑白电视上正播放着“打得那鸳鸯各一方”的旋律。那一晚的难堪，几乎很难用言语来表达。

如同在沸水上兜头浇下一瓢凉水，随着我当大人的面撕碎了那两封信，接下来的那几天寒假生活，我想不老实都不行了。

纸条，又见纸条

临开学前，颇不甘心的我又偷偷摸摸地写就纸条一张，告之事情被大人觉察的状况。为防露馅，我还特意把它藏在了鸡窝里。

开学后，当带有鸡毛味的纸条顺利传给伊后，我很快收到回复。但见寥寥数语，歪歪扭扭，我分明从伊的纸条里读出惶惑和不安。久别后的重逢，其喜悦之情居然荡然无存。随后的几天里，彼此之间似乎现实了许多，生分了许多。那种炽热，正慢慢消退。

更要紧的还在于，“尖子男生和尖子女生的勾连”，在乡村中学追求中考零的突破的布局中，具有极大的杀伤力。于是，在若有如无之间，我感受到了来自老师和同学的林林总总的压抑。

所谓疯狂的纸条，居然在短短几个星期内，成为了奢侈品。

又几日，我错愕地发现，伊的纸条重现江湖，只不过对象不是我，而成了别的什么人。

曾经惊为天人的伊，竟然也脱离不了“见异思迁”的俗套，“幻灭”、“虚空”等不经意间涌上了我的心头。

“郎情自不见，妾意未可知。”在恶搞了一通“比肩李师师”、“敬告负心者说”之类的公开纸条后，在伊“梨花带雨”却“执著无悔”的回应里，我终于觉出几分无聊，遂主动偃旗息鼓，专心于学问的追求来。

复一年，心无旁骛的我终于单枪匹马以超出分数线四十余分的巨大优势跳出农门，在实现零的突破的同时，成为同类学校最大的亮点。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十余年后，当我重操纸条旧业且“屡败屡战”的时候，居然从心底里莫名冒出一丝对伊的感激之情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