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总有那么多雨,雨的色泽也是嫩绿的,当那细淋淋的绿雨落遍山峦时,你会觉着那大山是被雨染绿的,到处都在吐着新芽,毫不理会季节,不像北方的植物那样严守季节赋予的规律,在此地,只要一场雨,红土里便拱出绿色生命。新生的植物们迅速长大,湿湿地挤满了山峦,只要一场雨,那些被炮火轰秃的无名高地就被绿色覆盖。生命是多么强劲啊!
在雨中,红土充分显示出旺盛的生养力,似乎每一分钟,草都在生长,树都在拔高,花都在开放,在这里,你一点都不觉得绿色植物仅仅只是植物,它们简直是一群充满了感觉和思维的生灵,携带着强烈的繁殖和生存的欲望,在热带山地演绎着自己的故事。然而,一个年轻的士兵欣喜地探足那绿地时,却踩响了一颗雷,士兵天真的眼眸从此变得悲怆凝重。人们又怎样解释那生与死在这片红土上的轮回?
有天,我与一个野战师电话班的女兵走在山中小路上,那女孩也穿着自己的花衬衫,长长的头发仔细地梳理成很别致的发式,我们身上惟一的军人标志就是那条绿军裤。溪水在草丛里流淌,画眉在林里鸣叫,山顶飘下一团大雾,雾是最温柔的进犯者,它慢慢地涌来,一点点吞没绿色山峦,无声无息,像梦一样轻盈。
这时,我们看见了他们---那队侦察兵,他们从雾中钻出来,身着被刺荆刮得褴褛的迷彩服,脸上胳膊上生着丛林疮,下巴和唇边满是杂草一样的黑胡须,他们个个黑瘦结实,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洒脱劲儿。
侦察兵们站住,咧开嘴望着两个女兵高兴地笑着,他们又看看被雾气弥漫的山峦大声说,太好了!多好!瞧啊,这大山多好看哪,我们个个活着,谁也没死。于是他们邀请我们去他们驻扎在高山深处的山寨里做客。我们接受了邀请。站在山道上目送他们离去。侦察兵队形散开了,频频回首,那时,我忽然明白我身上的色彩和女兵的漂亮发式花衬衫意味着什么,连同真纯的笑容,这是两个女孩于不经意间赠予这场严酷战争的礼物。
那是一个大晴天,侦察排长派两名士兵在半山腰迎我们,带我们向着坡度近90°的高山爬去,小心翼翼地走过陡峭的石壁,穿过三尺高的刺丛。在这个宁静的小山寨,侦察兵们杀鸡宰羊,启开了所有的啤酒……那天,从不沾酒的我在侦察兵的盛情之下一连喝了三海碗,战争在我眼里重新还原为童话。
我们大声唱着歌,在美丽的夕照中开心地笑着,我顺手从地上拾起一个嫩绿色的小盒子,它的形状小巧可爱,属于那种女孩们喜欢收集的小物什,我正要拧开瞧个究竟,一名侦察兵跳过来夺去它,这是地雷!72式防步兵地雷!我吓愣了,它怎么可以是地雷?地雷怎么可以有这么嫩绿的色泽?就像早春草芽的颜色。我突然觉得我其实还什么都不懂,这枚嫩绿色地雷暗示的流血、死亡以及人生的种种磨难、考验,我又懂得多少呢?战争不是童话,但世界不能没有童话。
军人们说,这地方天生就适合打仗,树种复杂,藤葛攀缠,交织成网,草深过人,形成天然屏障;山高坡陡,脊窄谷深,多自然洞穴;河溪纵横,岸陡流急水位变化大。在战术家的眼里,丛林就是一座巨型沙盘,供他们在其中摆兵布阵。但是,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便会发现,其实战争搁在绿色群山里,真的没掀起多大波澜,如同两只老虎在撕咬,这儿的山、水和雾涌涌荡荡地就将一切打杀的痕迹覆盖了,丝丝缕缕地就渗透了,弥漫了。
在如期而至的花期里,各种花儿湿淋淋地挤满山坡,你再向四周围望去,你搞不清是你自己缩小为一只蜜蜂跌进花丛,还是世界就是一片花海?你惊异红土地的生养力,它要蕴藏着怎样热烈的色彩和情怀才能吐出这般繁茂的美丽来?
花期里,花香也是格外浓烈的,各路花气下山而来竟形成一股子席卷的阵势,我们那些耸立在山脚下的营帐和我们这些军人突遭花气入侵,又是怎样一种柔情缠绵的侵犯,花气浸透了空气,随着你的每一口呼吸进入肺腑,你简直无法躲藏,无处回避,可你也许并不想躲,比如看惯北方平原秃山、习惯北方干风冷雨的我,在一个早上醒来,就被滚荡而来的花潮花浪弄得颠颠倒倒,我认为一切都不对劲儿了,甚至有点嫉妒地想:这些烂漫绚丽的东西怎么可以这么密集地拥挤在这一片天地?它们怎么可以独独钟爱这个层峦叠嶂的地方?这里已有水有雾,已经美到顶点了,难道它还要美上添美非得把我们惊死醉死才罢休吗?
花并不是为了美丽才开放,那只是为繁殖后代施的一个计谋,那几天,到处是嗡嗡飞舞的蜂群,各种昆虫也多得惊人,它们忙着替植物们做嫁衣,替雌雄蕊完成授粉工作。一位野战团的军官一手卡着腰,一手指点着漫山的花丛,决定派他的团队兵分四路上山剿花。这是他们从一线阵地退下来后做的一件事。士兵们在这场反击战中打得格外昂扬,他们以阳刚和野蛮对付这些温柔的入侵者,他们挥动砍刀和铁锹,被清除的鲜花一捆捆地扔到空地上,军官皱着眉头望着堆成小山一样的绚烂垃圾,下令点火焚烧。他朝四周的山野挥挥拳,说这些花已不再是装饰和点缀,它们完全是一种灾害,侵占了老百姓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耕地,所以必须铲除掉。
我再次惊奇红土地的生育力,几天之后,又是万山红透,花气袭人。这是一种力量,一种植物的强烈繁殖力,竟也遒劲、顽梗、阳刚。你不得不慑服于这片生命的热土。
然而,花期一过,鲜花们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我穿过雨雾弥漫的大山,在五百多位烈士的墓中寻找我在前线见到的第一个牺牲者,我的同龄人王耀星之墓,我急切地扫视着大山想找一些花儿来祭奠他,竟一朵也找不到。我就捧着血一样红的红土为他的坟培土,我相信红土里肯定埋藏着花籽,花期到来时,士兵的坟头就会开出一个芬芳湿润的花圈。
我呼吸着热带山地的气息,那是新鲜草木和腐烂植物混合在一起的气息,这似乎是一种召示,是大自然对生与死的注解,久吸这种气息的战士都相信牺牲者会回来的,会在某场夜雨的浇灌下,新芽一般拱出红土。我感到这气息已深深走入我的血脉,成为血液的一部分。那时,我虽然还没有初恋,却把初恋般的情怀给了绿色群山。
我喜欢在雨后漫步山野,脚踩着湿软的红土,头顶是雨水洗过的明净的天空,风从高天吹来,吹散了山腰处浓浓的雾气,我看清四周那些野生的芭蕉林,片片藤灌类、草木类花卉,那美丽的长蕊合欢、木芙蓉、红香木兰、红雀珊瑚、美人蕉、虎皮兰正热烈地开放,空气中飘荡阵阵鲜花的清香,画眉鸟和一些稀有的热带鸟类白喉犀鸟、冠斑犀鸟、赤颈鹤在林间啾啾鸣叫。一道飞泉由崖壁跌下,湍急的流水穿过密森森的丛林奔向远处的山谷,经过几个急转弯后冲出狭窄的谷道,在某个开阔的坝上茁壮成大河,成为养育一方人的母亲河。
大自然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不深奥,不难懂,它只是向你昭示着一种生与死的哲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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