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谨以此文敬祭于父亲灵前　

最担心，最不愿看到，也知道最终必定会到来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公元2011年　正月十六晚上十点三十分，我敬爱的老父亲，像一头只知负重拉车的牛，走完90载风雨历程，吃力的喘着气，终于再走不动，一头伏在地上，永远再站不起来了！

看着父亲静静地躺在那儿，我泪如泉涌。像全中国所有这一代农民一样，父亲整日辛劳在黄土地上，只知出力流汗，不知娱乐享受，吃的是草，让别人收获果实。又像脚下的黄土一样，质朴纯真，默默无言，直到弥留之际，连半句索取的话也没有。

他极其俭省，俭省到几乎到了吝啬的程度，从来不给自己买吃买喝。这不能怪父亲，这是老一辈父亲们的共同品性。不是父亲不会享受，我们平时买回的糕点，包子、油糕什么的，他都爱吃。他的俭省，是由于过去在饥饿的岁月，孩子多，整天过缺吃少穿的苦日子，使他不得不这样。那时候，父亲年年在青黄不接之时，看人的脸，借人的粮，或去买黑市粮，回家来，哪怕是他饿肚子，也要让我们吃饱。平时，儿女们给的零花钱，他只知积攒，有时把钱就藏得自己也找不见了，但是儿孙们见夏季热，要给他买风扇、凉席什么的，他也乐意把攒的钱拿出来去花。一张手纸，也要扯成小片用。一条线绳子，一个钉子，他也要收拾起来。正如他去世前几天给母亲所交代的，昨天五弟和母亲打开皮箱子，父亲还攒有一千多元，分分块块的硬币有一大盒子。

父亲是好人，心地极善良，这是乡亲的共同评价。真的，他一生与人为善，我从没听到过父亲叫我们子女与那个人作对为敌的话语，倒是常听到他“要忍让，退一步海阔天空”，“亏把人吃不死”，“吃亏是福”之类的话。正因为他厚道，善于吃亏，生产队那阵儿，出外做工，队长派他；饲养室缺人，队长派他；给学校烧水，队长派他；给五保老人担水，队长派他······总之，他不会耍奸偷懒，到那儿干活都受人欢迎。他是泥水匠，队里乡亲，不管是谁叫盘炕、盘锅，还是砌墙修门楼，他都乐意去给帮忙，家家户户几乎都留下他的身影。父亲不是哲学家，但“吃亏是福”的哲理也的确给他带来过大好处。上世纪五十年代那阵儿，上面抓阶级斗争，给下面分任务定多少四类分子（“地富反坏”），父亲在旧社会干过国民党乡公所户籍员的公差，如果有人要整父亲，那是很容易被戴上公开的“历媪*******??”帽子的，那他这一生就倒大霉了。由于对门贫农成大叔一句话——“益民无罪恶，这人如果能戴四类分子帽子，该戴的人多了”，救了父亲，后来大家一直把他和其他生产队社员一样看待，平安劳动，一直到改革开放，这实在是他“吃亏”修来的福分。1980年代以来，他看着一个个曾给他派轻活重活的大小干部，一个个相继离世，他居然健康活到了现在的九十高龄，寿终正寝，真应了孔子“仁者寿”的圣人之言。

父亲爱劳动，一生勤劳。他从30岁开始，年轻时家境好的富足生活一落千丈，从此与母亲相依为命，我们小时，他和母亲两个劳力，操持这个七八口之家，终年给队上干活不停，年年透支队里，分不上分文，年年缺粮，五个男孩子吃饭，可想日子有多艰难。父亲用他宽大的肩膀支撑着这个家，用他一双勤劳的手，后先在老屋再续盖了六间厦房，给五个儿子一个个成家。七十多岁，还经常下地劳动，八十多岁，还在院子里劈柴，并把那些硬柴垒得整整齐齐。有一回，他不小心竟劈了脚面，鲜血直流，好长时间才痊愈。去年秋季，他还在家里给四弟剥棉花。他一刻也闲不住，劳作给他带来快乐。

父亲中等文化，他毕业于旧社会的县立乡村简易师范，他仅仅教过一两年书，在当时的村上，算是学历最高的文化人。按道理说，他干过一段户籍工作（相当于现在的派出所），政治上应敏感，应关心国家大事，但是，像所有老一辈农民一样，他对国家的历次大小运动，包括文化大革命，他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想去弄清楚。即使是改革开放后的国家大政方针，他都不甚清楚，只知道世事在不断变化，社会总向前发展。他与世无争，无事无非，只知适应，埋头劳动，跟着社会的大潮流走。即使在文化大革命那阵儿，总有工作组或积极分子叫写交代材料，叫写就写，反正写来写去，就是那些内容。1970年代，公社有一次很厉害清理阶级队伍的学习班，所有旧社会干过事的“敌伪人员”都被叫去参加，父亲叫去就去，问啥如实说啥，反正他一不是国民党员，二不是三青团员，没有硬性罪恶。有的人，因含冤受屈，不堪造反派折磨，或跳井，或上吊。而父亲为了我们，硬是挺过来了。待学习班结束，父亲回家，头发长得好长，像是从牢狱出来，我们兄弟看了直想哭，而父亲却我们强装笑容，说“我既没受打，也没挨骂”，只是关心的问一个个在家的情况。父亲经常给我们肯说“天理、国法、人情”的话，还肯说人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睁着眼，害人的人没有好下场”。我其实前几年就有让父亲用毛笔亲手写下他的这些“平民格言”的想法，以承传家风教育后代，没想到他刚过新年竟一病不起，走得是这么急促！

大（爸）啊！我再不能亲耳聆听你温和地讲解这些箴言了！

再不能听你讲述咱家几代人下川做生意的传奇故事了！

再不能亲自把《万年历》《三字经》《糊涂学》《渭阳》之类的书送给你看了！

再不能亲自给你洗脚搓身理发刮头了！

再不能给你一年一度在盛夏到来之际撑起蚊帐了！

再不能听你和母亲为迟搭早搭一块蜂窝煤大声争吵了！

再也看不到你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走到村口，坐在大石头上等待着，要亲眼看着五儿或是孙子搭上长途汽车的身影了！

······

大啊！你初三四呼着母亲的学名，竟让母亲奇怪，原来你在替母亲担心并交代后事。你对母亲说，“我有寿木，你没有，拿这些钱给你准备一副方子，娃们都忙，不够了叫他们再添些钱”。大，这就是你最后的遗言，你就尽管放心吧！刚过完十五，你就离我们快步远去，不再给儿女添麻烦，就像你年轻时走路，你朝着春天大步走去，你朝着村南不再回头的走去，你也不再等等我们啊！我知道，排碱沟南那一片你曾经耕耘的土地是你最好的归宿。昨天母亲对我们说，“你大是享福去了！”真的，大！你想想，晚年行动不便，一些顽疾常折磨着你，儿女也无能为力，这下，你远去泉路，是不是享福去了？是吧，大！您静静的安息吧，放心的歇息吧！

（含泪写于父亲头七2011年正月廿二下午五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