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枫香坝
德江县稳坪镇枫香村,有个村民组叫枫香坝。旧历虎年的正月初九日,阳光明媚、春风送暖,我去枫香坝吃酒。从学校出发,一路坎坎坷坷颠颠簸簸,乘车近30分钟,就到了枫香坝。枫香坝组不大,老老小小也不过200多人。
名为枫香坝,却没有什么在云贵高云常见的山间小平坝,顶多就是一个三面依山,形成一个簸箕型坡状小沟,坡上住着人家,坡底有片并不大的田地而已。名为枫香坝,也没见几棵枫树。村舍的房前屋后常常有青翠的竹林,在村口极目远眺,远方那朦朦胧胧的层层远山尽收眼底,左面的几个小山包上点缀着几处泛着绿意的柏树林和松树林,站在小村口放眼一望,真有点儿“悠然见南山”的感觉。
由于植被遭到严重破坏,如今的景致已经大不如前。不过,可以想象得出多年前的枫香坝,应该是风景如画的地方。
(2)张家祠
写到枫香坝,就不得不介绍枫香坝的张家祠。也许正因为枫香坝在多年前,是个风景如画、气候宜人的风水宝地,“张家老祖公”才会选中这里作为生产生活和繁衍后代的地方。相传稳坪镇乃至德江县张姓的老祖公,就靠了着块风水宝地兴起了张氏家业。建国后,稳坪镇的张氏家族就出过两任县长和几个副县长,其他什么科局级和副县级的官员就更多了,还有的在省城或者外省干出了大事业。
当“张家老祖公”的辉煌逐渐褪色淡远,张氏的族人却逐渐在稳坪全镇、在德江全县,四处安家立业,一直繁衍到今天。全镇80%的人口为张姓,全县也可能有超过50%的人口张姓。为了缅怀、祭奠“张家老祖公”,每年农历的七月十八,许多张氏后人,都必须到枫香坝张氏祠堂朝拜,通过烧纸、焚香,祈求家人一年的吉祥和兴旺。
(3)大枫树
枫香坝的景色优美,但远不如枫香坝的张家祠能够让张氏族人朝拜。可是,虽然张家祠有古老的传说,有张氏家族的自豪,有人杰地灵的风水。而我既不想写张家祠的历史,也不写枫香坝的物产;既不写枫香坝的风景,也不写枫香坝的人情。今天,先单单说说枫香坝的大枫树。
虽然枫香坝多的是松林、多的是柏林、多的是竹林,反而没有见到几棵枫树,更没有见到枫林。不过,却单单留下了一棵硕大的大枫树。也许,这就是小村取名枫香坝的原因之一吧。
还在车上,就听旭说到了大枫树,说到了大枫树上的鹭鸶。他还说学校的权就写过这棵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写的,我即使不写什么也要亲自看看大枫树,更要看看已经死去的大枫树上的灰鹭鸶。
还远在车上,就真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枯树上的几个像鸟一样的灰白色的点儿。到了办酒席的朋友家,场面是热热闹闹,吃酒的人们都拿出十八般武艺,打打字牌、搓搓麻将、玩玩扑克、也有的看看热闹。我心里总惦记着大枫树,总惦记着早已枯死的大枫树上的灰鹭,坐不下,就匆匆赶到了半山的大枫树旁。
这棵树特别的壮观,像我一米七五的个儿,也要三个人才能够合抱,树高可能近四十米。树的全身都刻满了沧桑、刻满了无奈、还刻满了悲哀。因为生命的绿叶早已离树而去,永久地离树而去,只留下高大魁梧的树干,只留下光秃秃的树顶,只留下几截粗大的枯枝桩。这,怎不让人为之悲哀呢!
离大枫树不远,有一位中年妇女在地里摘菜,我问她大树是怎么死的。她说:“是鸟粪害的,这些鹭鸶每天晚上都在光光的树上息。”
鸟粪是很好的肥料呀,怎么会导致大树的死亡呢?我不信!
看了看大树底下,的确在十几米范围内的蔬菜上,斑斑点点的都满是白色的鸟粪,估计这些菜叶只能作为生猪的饲料,没有人用它做菜端到饭桌上。看到大枫树的根部树干已经腐朽的样子,我估计大树也许是大蛀虫害死的吧。
这位大嫂见我十分关注已经枯死的的枫树,不时还用手机照相,就说:“你是来买树的吗?你用手机照照这树,空了没有?”
我说:“我不是来买树的,手机也照不出树心空了没有。”
我继续在树下转悠,这位大嫂仍然不相信我不是买树的,就又说话了:“你要早来几年就好了,那时树还没有死”,之后又接着说:“你要买树,就去找村支书吧!”
我说:“我是来你们村吃酒的,是稳坪中学的老师。”
当确信我不是来买树的,这位大嫂显出有些失望的样子。
可如果有诗人看到了这棵大树,诗人一定不会失望,他也许会说:
大枫树
活着,是美丽风景
死了,是国家栋梁
任岁月,经沧桑
任沧海,变桑田
树的生命
永远都会熠熠闪光
(4)灰鹭鸶
饱经沧桑的枯死大枫树,本没有优美的景致可写,可我却希望大写特写。然而,大枫树的命运虽然的确让人同情,可需要同情的又岂止是大枫树!至今还在枯死的大枫树上住着的鹭鸶们的命运,难道不应该值得每一个只要有一丝怜悯心人的关注吗?
大枫树死了,可树的生命似乎依然存在。不过,有生命的却又不是大枫树本身,而是以枯死的大枫树为家,在枯死的大枫树上住着的灰色鹭鸶。
大枫树高高的顶部,有几个鸟巢,树的最高端的枯枝桩上和鸟巢边,站着灰色的鹭鸶。有鹭鸶们在高高的、光秃秃的、岌岌可危的大枫树上,我把目光集中到树顶:是谁永久脱去了枫树的绿衣?是谁无情折断了枫树的劲枝?是谁夺去了枫树美丽的生命?是无情的岁月,还是大树里面的蛀虫呢!
大枫树虽然高大,却没有一片半片叶子;虽然挺拔,却没有一截半截绿枝;仿佛传说中死而不倒的高高的巨人正把伤痕累累的断臂伸向遥远的太空:似乎在向世人呼吁,似乎在向同类呐喊,似乎在向上苍祈求。而这沧桑的伤痕累累的断臂之上,却是美丽鹭鸶的栖息之所。
看到大枫树高大而满身腐朽的身躯,我无限感慨。看到在近四十米高几乎是腐朽欲坠的光秃秃的大枫树树顶,鹭鸶居然在哪里建巢,又怎能不引起我的注意呢?仰头望去,一只、两只、三只,竟有七八只鹭鸶在枯树之顶,他们有的一动不动,有的更是纹丝不动。他们都静静地站在高空里,似乎在凝视远方,似乎在回忆往事,又仿佛早等待什么。它们在等待什么呢?我不知道。
刚才的那位大嫂说,灰鹭晚上都在光秃秃的高树之上栖息,我还有些不信。我用手机拍了些枯树和灰鹭的照片,总觉得效果不好,就打电话请还要来枫香坝吃酒的同事邦把学校里的数码相机带来,重新拍几张。
坐在离大树不远的田埂上,初春的小草早已钻出地面,草软绵绵的,暖冬之后暖春的太阳照得人身上热乎乎的,需要脱下外套才有些凉意。可就在身旁的好大一棵树,却撒不下一点半点儿树荫。不知道怎的,我又信步走到大树之下,看着满地的鸟粪发呆,我并不担心有鸟粪从高空坠落,吻到我的头,亲到我的肩,按摩我的背。
我被灰鹭的行为深深地震撼了!
他们是不是也如人类的某些行为艺术家一样,在做警醒世人的惊世骇俗的表演吧!
我仔细看了看光秃秃的树顶,树顶有好几个巢呢!数了数,一共七八个巢。这些巢永远不能和咱首都北京奥运场馆的鸟巢相提并论,可此时此刻,在我看来,这些巢比咱首都北京奥运场馆的鸟巢更让人震撼!这些巢就像儿童信手涂鸦的作品一样简单,几十根或者是几百根干枝,很随意地交错起来,就成了灰鹭的巢。从下朝上望,看不出是巢,可它们分明就是巢,是鸟巢,是灰鹭的巢。后来通过数码相机拍的照片,拉近放大一看,更是巢。虽然看似随意搭架的一堆干树枝,可仔细一看,这些干枝一横一纵却都错落有致、结构精巧。可如果你仔细再看,它又不是巢,而是做工精美的工艺品中的杰作!
可是——
这巢能够挡风吗?不能。
这巢能够避雨吗?不能。
这巢能够遮阴吗?不能。
这巢能够抵御冰天雪地时寒冷的侵袭吗?当然不能!
这巢能够抗拒霹雳降临时闪电的吞噬吗?还是不能!
这巢能够躲过猎狗光顾时猎弹的射击吗?更是不能!
我只能这样解释:灰鹭从出生就在命里注定了或者是一直在锻炼自己努力做到:不怕烈日,不需要遮阴;不惧狂风,不需要挡风;不畏雨雪,不需要躲避。所以,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巢,区区小巢也容纳不下几只成年灰鹭那么庞大的身躯。
那它们为什么又要历经千辛万苦,衔来那么多干枝搭巢呢?
巢里是否有小灰鹭?我看不到。
但是,唯一的解释就是:搭巢,是为了让小灰鹭不至于从高高的树上跌落,让它们在巢里能够平平安安长大。而小灰鹭的爸,小灰鹭的妈,只能在巢边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候在它们身旁,因为光秃的高高的树顶是它们最后的家园。
狂风怒吼,光秃的高高的树顶是灰鹭鸶的家;雷声轰响,光秃的高高的树顶是灰鹭鸶的家;暴雨倾盆,光秃的高高的树顶是灰鹭鸶的家;骄阳似火,光秃的高高的树顶是灰鹭鸶的家;天寒地冻,光秃的高高的树顶是灰鹭鸶的家……
我惶惑了!
如果大枫树天天枝繁,我绝对不惶惑。如果大枫树夜夜叶茂,我绝对不惶惑。可已经枯死的大枫树偏偏一年四季都无枝无叶而且腐朽欲倒呀!
…………
摘菜的大嫂要走了,我还在那儿发呆。这位大嫂叫我到她家坐坐,我才忽然间想到问问她的孩子是否在稳坪中学读书。大嫂说:“她的儿子强稳坪中学毕业后在德江县城读高中快毕业了,女儿霞去年稳坪才中学毕业”,又说,“听说女儿霞在稳坪中学一(3)班,你教他们吗?”
我说:“我没有教过,但我听过霞这名字”
我正在为自己没有教到这位热情的大嫂的女儿霞,隐隐觉得有些遗憾时,大嫂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说:“女儿在稳坪中学读过书,你教与没教她,都是她的老师;老师,去我家去坐坐喝点水吧,我家隔这儿不远!”
听了大嫂这朴实而热情的话,我的心里热呼呼的,比春天的太阳更让人心里暖和。我说:“还要去吃酒呢!”婉言谢绝了大嫂的邀请。
这位大嫂回家后,我看见离大枫树最近的一户村民家的孩子在房前玩耍(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我又问了问他们:“鹭鸶晚上真的就在大枫树上睡觉吗?”
姐弟三人都说:“是”
“它们会从那么高的树上掉下来吗?”
十一二岁的大姐说:“没有见到过鹭鸶掉下来”
八九岁的二姐也说:“没有见到过”
小弟弟说:“不会”
我接着追问:“鹭鸶为什么会在在这光树上睡觉,为什么还不会掉下来?”他们都一齐摇了摇头。
老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说:“每天晚上,鹭鸶都在这根树上,树没有死的时候,树上的鹭鸶好多好多。”
我问:“有多少只呀?”
“好几百只呢!”,老大马上回答。
我又问:“你们喜欢鹭鸶吗?”
姐弟三儿都说:“喜欢!”
“你们为什么喜欢呀?”
老大去猪圈喂猪了,留下的老二老三都摇了摇头,都不再说话。
离开小孩家,我再回到可以居高临下看大枫树的田埂上。我的思绪立刻就被灰鹭鸶搅动起来,现在只有十几只,最多也就几十只鹭鸶,在这大枫树上栖息,其它的几百只鹭鸶去了哪儿?我同样不知道。而我更关注的是这留下来的极少数鹭鸶究竟为什么却没有离去?没有“移山”,也没有“移民”,它们真是比愚公还“愚”吗?
是什么原因让它们没有远去?
是什么原因让它们仍然留在已经枯死的光秃秃的腐朽欲倒的大枫树上?
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使它们能够留在已经枯死的光秃秃的腐朽欲倒的大枫树之顶,且把已经枯死的光秃秃的腐朽欲倒的大枫树作为最后的家园?
我想大声呐喊,看看鹭鸶们有什么反应。可是不敢,我不敢,我不敢惊动静静地伫立在已经枯死的高高的光秃秃的腐朽欲倒的大枫树之顶的鹭鸶们,只是在离大枫树不远的田埂上凝望着它们,除了偶尔速记下几行毫无生气的文字,除了不时用手机拍几张照片,我只能呆呆地望着沧桑的大枫树,我只能呆呆地望着神秘的灰鹭鸶。在我的眼里,灰色鹭鸶成了某种不可知的神秘之物,它们似乎在试图向人类诠释着什么……
我不敢惊动灰鹭鸶神秘的梦,不远处的竹林里小鸟叽叽喳喳地随意飞着唱着,可大枫树上的灰鹭鸶仍然伫立在枯枝桩上,一动不动。有时候,偶尔有一只两只灰鹭鸶离开大枫树,可它们在离大枫树不远的地方绕了一圈两圈后,又都回到了枯死大枫树顶腐朽的断枝桩上。
人们常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灰鹭鸶们怎么不去觅食呢?难道我在大枫树旁连续待的几个小时都不是它们觅食的时间?它们不会是晚上觅食吧?它们从哪儿来?它们是一个流亡部落吗?它们究竟是几口之家?是三世同堂还是四世同堂?它们将来又会去到何处?
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不远处的小竹林里,或者某个偏僻的山洞,不都是鹭鸶建巢的好地方吗?哦,或许,这些地方都容易遭到鹭鸶天敌的攻击。虽然它们能够凌空飞翔,虽然它们能够高瞻远瞩,但它们只能选择高大的树木做为家园,即使是已经枯死的高高的光秃秃的腐朽欲倒的大枫树,也比小树上比小树林里安全多了。
灰鹭鸶应该并不喜欢到高枝上去炫耀自己修长的高腿,应该并不喜欢到秃顶的树尖去展示自己强劲的翅膀,它们也不喜欢狂风暴雨的打击,不喜欢样样烈日的炙烤,不喜欢冰雹雪霜的肆虐。它们是为了尽量避免与天敌遭遇!
灰鹭鸶的同伴可能远已经走他乡,它们的同伴为什么要携儿带女、举家举族地远走他乡呢?
如果灰鹭鸶的同伴已经遭遇天敌戕害,可这天敌又是谁?天敌又在哪儿呢?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这群灰鹭鸶没有远去?
大枫树上的灰鹭鸶还会遭遇天敌的伤害吗……
从艳阳高照的中午,到太阳落山、暮霭四起,几个小时里,我都在大枫树旁或树下游走、拍照、凝视或者发呆。
晚饭时间很快就到了,我回到朋友家,这时学校的数码相机已经在邦的帮助下,带到了枫香坝的朋友家。我来不及对邦说声谢谢,也等不及吃晚饭,再一次来到大枫树旁,给大枫树给大枫树顶的灰鹭鸶拍照。
就在我拍照时,离我不远处新修的公路旁新修的小平房边,传来人语声:“那个人在照相,没有见过鹭鸶!”听声音,这说话的人可能是个青年人或者是中年人。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真真切切又第二次听到了他的说话声:“还没有见到过鹭鸶,还在给鹭鸶照相!”
枫树,无语。
鹭鸶,无语。
山谷,无语。
苍天,无语。
我,也无语。
照完相,吃了晚饭,我和吃酒的人们一样离开了枫香坝。不同的是,我还离开了大枫香,离开了灰鹭鸶。
(5)最后的家园
离开枫香坝,离开张家祠,离开大枫树,离不开的是我心中的灰鹭鸶。
去的时候是挤在小货车的小斗里,到了枫香坝身上没有多少灰尘。返回学校时,坐的是摩托车,走了近30分钟坎坎坷坷的乡村乱石路和黄泥路,到家时妻子不让进屋,要我把身上的灰尘扑干净,并且一定要我把外衣脱下来拍打。我脱下衣服一看,后背已经满是灰尘。
是啊,走灰路,怎么会没有灰尘呢。不过,我突然想到的是我心中的灰鹭鸶:灰鹭,你虽然高高的飞翔在天幕下,虽然住在死树顶端的腐朽断枝桩上,你们正在走的,不也是一条灰色之路吗?
幸亏,刚过去的冬天,是最典型的暖冬。
可是,我的灰鹭鸶啊,你们喜欢暖冬吗?
大枫树郁郁苍苍、生命旺盛时,你们以大枫树为家;大枫树叶子凋零、生命垂危时,你们以大枫树为家;大枫树枝折命绝、腐朽欲倒时,你们仍然以大枫树为家。
大枫树即使死了,也有它的骄傲。因为一定有人会卖了它,同样一定有人会买了它。大枫树,活着是美丽风景,死了是社会栋梁。
然而,几年之后,大枫树腐了、朽了、或者被人们砍倒了、肢解了,投身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中去,到灰鹭鸶最后的家园轰然倒下时,我的灰鹭鸶啊,你们将飞向何方?你们又将栖息何处?
我的灰鹭鸶啊!
我心中的灰鹭鸶啊!
我们心中的灰鹭鸶啊!
2010年2月22日初稿,23日改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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