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的一个清晨,我的便利小店门口响起了熟悉的沙沙声,我依着习惯打开店门,在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的当口,清脆的女声响起:“大叔,现在可以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你请自便吧!”一大早,就有人照顾生意,我当然高兴。只是睡意未尽,顾客从进门到离开,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记,只知道是个声音好听的女人。
第二天,第三天,同样的时刻,她又来了。这下,我总算有了印象。女人是街道新来的环卫工人,一个从模样到气质都和清洁工作有些不搭调的女人。她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虽然一身工作服,但凹凸有致,特别是别在乌黑长发上的那枚蝴蝶型水晶发夹,让清秀朴素的她多出了别样的韵味。
“孩子起床了吗?她还吵着要找我吗?”
“妈,我一切都好,你要保重好身体。笑笑就拜托你了……”
“笑笑和你说话了吗?和她爸爸呢?……”
每次打完电话,她眼圈免不了红红肿肿的,我找她钱时总捎带着一沓纸巾。
“谢谢你!”她眉目紧锁,嘴角努力上扬挤出的一丝笑意让我心颤颤一动,但我实在张不开口,哪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我在情感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四年前被前妻搜刮干净后扫地出门了,那个和我关系暧昧的女同事闻讯后也翻脸不认人。在熟悉的人群里我再拾不起男人的自尊,虽然他们也表现了足够的同情、鼓励或者是其它,但对于彻底被现实击倒在地的我来说,他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虚伪!我选择只身南下仅为着年老的父母苟且延喘,情感的世界一度封闭,再难燃起对异性的好感和渴求。
她在我眼中好似一道风景,看得多了就有了熟人间的亲切和一丝莫名的温暖,我对这样的感觉很是抵触,死守孤独城堡的决心不时提醒自己做人要冷酷。
【二】
我小店所在的街道不算闹市,但也属几个住宅区消费的集中地带,来往的人流不少,各色闹剧也时有发生。一天下午,两个女人就当街扭打了起来,我本来见怪不怪,无聊之际也喜欢站在一旁看热闹,特别是女人间的撕扯打闹。没想到其中一个抬起乱蓬蓬的头发求助般地冲我叫了一声“大叔”,尴尬之余我只好上前拉开两位,扮演一回和事佬。
“我就提醒她倒垃圾要尽量倒进路边的垃圾桶里。这些天上面要派人进行大检查,一次不合格罚款50元,我一天的辛苦白费了不说,次数多了还可能丢了工作。我整天守在这里,就是防着发廊这一家霸道主儿!”女人一边委屈地申述着,一边整理散乱的头发和衣着。
发廊妹年纪不大,却也伶牙俐齿:“你不就是打扫卫生的吗?多点少点还不是你们分内的事儿!要不然我们白养了你!”
“大叔,你看看,有这样不讲理的人吗?”“我哪里不讲理了?明明是自己想偷懒取巧!”……
我费尽口舌,两边说好话,终于让两人心平气和地坐到了店里喝起了茶。
“大姐,不好意思哟,我今早和男友闹了别扭,心情不爽,找你出气了。”不到十八岁的发廊妹看我是发廊老顾客的份上,率先道歉。
“没事没事,我说话的语气也冲了些。其实乱倒垃圾的也不止你们一家,我是有些借题发挥了!”女人也冷静了下来,可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开,把白皙的皮肤衬得鲜亮了起来。
“看看,这样多好。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叫不打不相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女人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一过,都变得温良贤淑起来。我好管闲事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由此还认识了两位,女人名叫飞花,来自贵州。发廊妹叫阿紫,来自福建。
阿紫性格活泼火爆,好像熟透的红辣椒一样。总是没事跑来我的小店聊天,除了坦露自己和男友的打打闹闹之事,也将打听来的飞花私事抖落了出来。
“大叔,你没看出来吧?飞花之前还是个大富婆呢!只是太信任老公,才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人呢?”阿紫深深地叹息之后,很替飞花抱不平:“特别不理解的是,飞花居然还和婆婆保持着母女关系,就因为舍不得女儿吗?那点可怜的工资连自己都难养活,还要挤出一部分做女儿的生活费。这狗娘养的臭男人!”
我不计较阿紫骂男人的粗话,心底除了对飞花深表同情之外,更暗自庆幸自己虽然赔了夫人又折兵,却没留下孩子的后患。虽然有些怀疑前妻早有图谋,刻意不要孩子,但苦无证据也懒得深究。
【三】
“清水大哥,不好意思哟,我才知道你大不了我几岁,之前还一直管你叫大叔。”没过几天,飞花在清晨打完电话后,居然向我道歉。我一看就知道是阿紫的功劳。
“没关系,我这人显老,轻易赚了叔叔的辈分。”我解嘲一笑,摸摸满腮的胡茬,顺便递上了纸巾。
“谢谢了,今天我开心。女儿今天终于肯上幼儿园了,婆婆让我以后别再哭哭啼啼的,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你看,我……”飞花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她眨巴着眼睛,强忍着不落泪。
“你女儿叫笑笑吧,我无意听你打电话提到的。”我岔开话题,心有不忍地提醒她,“其实能痛痛快快哭出来,也是好事,别憋闷出病来。我看你脸色不好,有空去医院看看吧!”
“我命贱,身体没事。只是不放心女儿,在我离开后变得有些自闭,除了每日里能在电话里和我有限交流之外,就再不和人说话了……”
笑笑的无辜可怜,一下刺痛了我的冷酷神经,我开始在网上关注起自闭症的相关信息,并及时通报给飞花。这个共同的话题拉近了我和飞花的距离,心底时常会升起同命相怜的温暖。或许以对方的不幸作为参照,自己的伤痛也变得轻微了些。
阿紫也好像和男友相处不顺,经常跑来向我们发泄情绪。我和飞花甘愿充当阿紫的听众和观众,心冷眼热地看她表演为情癫狂的浪漫悲喜剧。她哭,我们暗笑,脸上假扮悲伤;不久,她又开心地笑了,我们又暗吐一口气,喜上眉梢。时间长了,阿紫也看出了些端倪,她会贼笑着对我们斜眼咂嘴:“清水大哥,飞花姐,我发现你俩有阴谋。不但深藏自己的故事,还免费看我的小丑表演,再顺便眉目传情,暗送秋波……”
“找死呀,让你胡说!”
“啊!哈哈……哈……我不说了,大姐,饶了我吧,我投降!”不等阿紫说完,飞花抱住阿紫,手指在她身上挠抓了起来。
我的生活,因为她们俩也变得丰富多彩了起来。只是,我还如以往心锁城墙,每日按时服下抑郁症的药剂,只是剂量减少了。
【四】
转眼间,又到了下一年的夏天。
我意外被老家法院传唤了回去。原来前妻又到异地上演了一场裹挟男人钱财的勾当,因为不小心露出端倪而被告上了法庭。经法院深入调查,揭开了前妻因为感情受损而走上报复男人的犯罪真相。我,就是其中上当受骗的八个男人之一。
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和前妻仅存的美好记忆被真相扭曲成了可怕的噩梦。深刻记得,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前妻,撞倒在我小车前时的模样是多么的楚楚可怜。寒冬腊月,她居然只穿了薄薄的一身白色毛料裙装,一张白皙清瘦的脸上写满了惊吓与无助,我下车扶起她,再拾起散落在她身旁的应聘资料,我惜香怜玉的满腔柔情和热忱从此开始泛滥。最后感情沦陷彻底被她俘虏甚至甘愿交付自己的全部,只缘于坚信在新婚chu夜最终得到的是处子之身。可谁知,那是医者仁心反复把玩的杰作!同一个医生,竟然对她进行了八次c女膜再造手术。贪欲,金钱,仇恨,把不光彩的阴谋演绎得风生水起。
按理说,我该仇恨前妻骗取我感情和财产,可当我了解了她的过去,就再也恨不起来。该接受法律和道德审判的何止她一个!
她打工的第一个老板以胁迫与欺骗的手段夺去了她的c女之身,在她怀孕之后被老板娘以作风败坏为借口炒了鱿鱼。后来,她交付全部真心的男友,将她筹备结婚买房的血汗钱骗走之后,也无情地抛弃了她,理由是她不是c女。
法院当庭判决她三年有期徒刑,在她被押走的那时,我冲到她面前,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现在还恨男人吗?”
“被抓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平静了。”前妻居然笑了,表情轻松。
“其实,你应该知道,男人都好色成性,但不都是没人性!”看着她蓬头素面的模样,我忘记了她养尊处优的蛮横,心又软了,“要是你及时收手,就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收起你那虚伪的同情吧,在骗子泛滥的世界,慎用善心和真情,你好自为之……”前妻被身边的两名女警察强行带走,她还扭头回应了两句。
那一刻,我又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前妻的情景……
【五】
在我一身轻快从老家乘坐火车赶回异地小店的路上,我急迫地想见飞花,感觉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倾诉。可我没先见到飞花,倒是阿紫表情纠结地跑来告诉我:“你怎么才回来?飞花姐生病住院了……”
我来不及听阿紫说完,就拉她拦了出租车,直奔医院而去。
“清水大哥,你来了!”
看着病床上挂着点滴的飞花,我喉咙好像被鱼刺卡住了一样张着嘴却发不出声,只知道冲飞花点头,然后慢慢上前握着飞花的一只手。
“你们聊,我出去打点水给清水大哥。”阿紫说了一句,就走出门去。
“大哥,我没事,你的事情处理好了吗?”飞花有些羞涩地将手缩回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处理好了,我算是活过来了。”我尴尬回应,然后向她仔细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故事。这是我来到异乡第一次向人袒露自己不堪的过去,本来我是想让它永远沉淀于心底,但我现在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让飞花了解我,了解我所有的过去。
飞花听我讲述的过程中,一直显得很冷静,没有我意料之中的惊讶、同情或者不屑等表情,甚至连一句安慰或者鼓励的话都没说。我有些失望,甚至失落。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在期望些什么呢?飞花和我能有故事吗?
阿紫告诉我,飞花得的是子[gong]肌瘤。手术很成功,所有的费用都是她前夫支付的,还请了专门的陪护。最后,她还特别透露了一条惊人发现,飞花居然毕业于贵州大学。才过二十五岁的飞花,背后一定有着不寻常的经历和故事,阿紫猜不透,我更添惊疑和忧虑。
随后几天,我和阿紫抽空都去医院探望,飞花对阿紫倒是亲热,对我明显有些客套和冷淡,似乎有意和我保持距离。
在她确定了出院日子的前一天,我有意撇开阿紫跑去医院。
“清水大哥,你这时候怎么有空?生意呢?阿紫怎么没跟你一起来?”飞花见到我,有些意外,更显得紧张,提了一连串的问。那个陪护很知趣地走出门外了。
“我专门单独来见你,你不欢迎吗?”我感觉自己很委屈,有些急不可耐了,“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你说,也有事想问你,现在,行吗?”
飞花咬了咬嘴唇,轻声而坚决地说:“不行,清水大哥!”
“那等你出院后再说,可以吗?飞花……”我扫视了病房里另一张病床上的病人和家属,语气缓了缓。
飞花犹豫了一下,说:“你明天下午抽空来接我出院吧,好吗?”
当晚,我一宿未眠,脑子里全是飞花平日的模样:含蓄而静美。我勾画着与她面对面吐露心声的场景,想象着和飞花携手走进春暖花开的二人世界……
梦醒时分,是在第二天的中午。阿紫交给我一封信,说:“飞花姐走了,这是她留给你的。”
我心头一冷,木然地打开书信,看到开头一行,感觉一桶冰水从头淋下。
“清水大哥:对不起,我也是骗子。我在大学期间曾为了完成学业做过代孕母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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