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怪物

你降生的那晚，我比谁都要兴奋。

外婆说你会从牡丹花里蹦出来，那时候会有好多蜜蜂和蝴蝶飞到你身边。我喜欢花，也喜欢蝴蝶，当然最喜欢你。可是妈妈说你正睡在她肚子里，把她的肚子撑得像个大西瓜。我立刻觉得你真是坏透了，非要钻进妈妈肚子里，让妈妈总是躺在床上，害得我几个月吃不到妈妈做的鱼香茄子。可是我好想你快点来，这样就有人陪我玩了，于是对你的想，代替了为妈妈打抱不平的愤怒。

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盼到你要来了。那晚，妈妈好象很难受，爸爸和外婆一直等在那个房间的外面。后来我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你就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可是我马上就后悔了，爸爸妈妈都说你漂亮，在我看来，你简直就是个小怪物。那么小的一点，缩在一大堆的被子中间，粉色的，肉乎乎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眼睛也不睁开。你完全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完美，我后悔极了。

没过多久，你就长起来了，从一小堆粉色的肉，变成了一大堆。可是你从不说话，也从不叫我姐姐，只是啊啊呀呀发出些谁也听不懂的声音。你随处乱拉乱尿，有次外公抱着你，你“扑哧”拉了他一胳膊，金黄金黄的一大滩，臭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问妈妈，是不是我小时候也这样啊，妈妈竟然说我和你一样。我气也气死了。妈妈不但袒护你，还顺带把我说的和你一样恶劣，这怎么可能！

后来你又长大了好多，会叫爸爸妈妈了，可是不管我怎么诱导，你都不肯叫出“姐姐”俩字。

上学之后，我每天要写作业，更不愿搭理你了，而你竟然缠着我，一边流着亮晶晶的鼻涕，一边拿着脏兮兮的故事书央求我给你读故事。我每次都恨不得一脚把你连学步车一起踹到一边。

最让我气愤的是，你特别会搅局。

爸爸给我买的，崭新崭新的积木，我多喜欢那。我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城堡，你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把就抓得七零八乱，害得我的积木丢的丢坏的坏，马上残破不全了。我最喜欢的洋娃娃，你竟然又抓又啃，还把鼻涕抹在她的小花裙上面，我要夺回去，你竟然死抓着不放，还哇哇大哭，眼泪流得像发大水，仿佛受害的是你，仿佛是我蛮横不讲理在欺负你这个“弱者”一样。

我觉得的爸爸妈妈都偏袒你，好吃的总是你先吃，好玩的总是你先玩，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我像是你的仆人一样，唯你是从。我真是恨透了你，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老天要派你来惩罚我。

后来，你好像是生病了，家里终于消停了。我开心得不得了，因为没人缠着我了，爸爸妈妈都轮班陪着你，家里只有外婆。

早晨，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自由的不得了。

中午，我就觉得有些无聊了。

下午，我干什么都感觉没意思，连平时最喜欢的堆积木房子，只有一个人也玩不尽兴。

到了晚上，我开始想你了，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平时那么讨厌你，恨不得你彻底消失，可是你真的不见了，又觉得空虚极了。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你，可是眼前浮现的都是你的样子，你胖嘟嘟的脸蛋，藕节一样的小胳膊，穿着外婆给你做的虎头鞋，走路摇摇晃晃。那些平时不曾留意的，你的画面，都一幕幕浮现了出来。

你不会出什么事吧，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停止不了胡思乱想，好想快点见到你。

一个晚上我没有睡好，翻来覆去都在惦记你。

然后第二天，你就奇怪地又回来了，屁股上多了两个针眼，眼睛红着，嗓子哑着，一进家门却还是不忘记向我扑过来。我本能的想走开，可是你期待的表情，和昨晚上想到的一切莫名其妙地串联起来了。我克制不住想要抱抱你，你却把嘴一撇，“姐姐都……都不陪我，打针很疼的……很疼的，哇啊啊！”于是我的衣服上又多了你的鼻涕和眼泪，可是我却不怎么恨你了，反而感觉好心疼。

后来，你和我一起慢慢地长，慢慢地长大。我好像一点点明白了，“姐姐”这词的意思，我得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帮你，不能让你受到伤害，我得原谅你的笨拙，在离你稍远的前面领着你，指导你。好吧，不论你长大没有，你在我眼里，从来就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总是流鼻涕的，爱哭的小怪物。

我可是你姐，最起码这辈子都是，你不能故意惹我生气，不能在我学习的时候影响我，不能糟蹋我的衣服，不能蹂躏我的玩具……

嗯，好吧，我相信你做不到这些，但是，你必须爱我，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永远！

（二）无花果

外婆家住平房，有个天井，种了两棵树。一棵贴着院墙生长的葡萄树，还有一棵无花果树。

记得葡萄总是晚熟，熟了也不怎么好吃，看着粒粒饱满，却依然酸涩，吃得人倒牙。无花果就不一样了，甜得像搁了蜜，又滑又糯，吃到最后满嘴都是香味。我最爱水果的莫过于它了。

可是想吃也不那么容易，无花果巴掌样的叶子上，布满了绒毛，说是绒毛，其实是一个一个特别细小的刺，要想去浓密的叶子中间，摘几个饱满成熟的果实，就得忍住毛刺拉在皮肤上的奇痒。还有，万一一不小心碰断了脆脆的叶梗，可就倒了大霉了，叶子粗壮的梗断掉以后会流淌出乳白色的汁液，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弄到皮肤上，会黏得像胶水，洗也不好洗掉。可是我根本忍不住无花果的诱惑，即使绒毛和汁液设下重重难关，我也要摘到胜利的果实。

九月里，葡萄才吐出小小的果子，无花果就已经熟得差不多了。外公会把铁质的梯子搬到平方的屋檐下面，外婆会给我一个小筐子，于是我就开始收获了。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爬上屋顶，就看见了被无花果和葡萄占领的东面一片西面一片的地盘。一只只黄澄澄的无花果在叶子里犹抱琵笆，让我眼睛都是红的。谁还顾得不被叶子划到，不被汁水碰到？能多摘点就多摘点，我要把它们统统吃掉！每次摘无花果都会很痛苦，浑身被弄的又痒又黏，但是拿着一整筐诱人爬下梯子的时候，心里都是无比高兴。

外婆说：“为啥无花果要长那么多叶子啊，就跟人一样呢，好不容易生出来一个胖娃娃，谁能舍得送给别人，当然得保护。”我听了心里可真难受，我为啥要抢了无花果的胖娃娃？而且还把他们都吃了？我可真是坏人，我以后再不吃无花果了。可是第二茬无花果熟了之后，我又比谁都积极，抢着要去摘。

记得有一年，无花果朝南的一茬，结出了两个怪异的果子。本来无花果顶多只能长到苹果的三分之一大小，就会开始变黄，变熟，可是这两只却一直长啊长，长得比我的小拳头大了一倍，还没有熟的迹象。外婆说无花果树是看见我喜欢吃，就想结两个大个的，让我好好吃个够，我打心底里感谢无花果树，可是却没耐心的它们慢慢成熟。打那之后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果子们熟了没有，期待着它们快点泛黄。

十月里，开始有点凉了，葡萄也都熟了，那两个果子还是没有泛黄，我实在忍不住，偷偷地用杆子碰了碰其中一个，结果它竟然掉了下来，“啪唧”摔烂在我的面前，我懊悔得快哭出来。后来，另一个好像是得到了全部的养分，终于开始成熟了，这时候的它已经长得像个鸭梨似的了，从底部开始泛黄。我更加小心翼翼，不敢再碰它，生怕它也掉下来，让我的期待泡了汤。

我等啊等，等到整个果子快熟透了，底部绽开裂纹，一道大嘴，像在笑着跟我说：“我快要熟了，等着吃我哦！”

那天早上，我最后一次去看它，准备明天就把它摘下来。

我来到南边树杈下，两只鸟停在枝上，一只正在低下头啄食着我的巨大的无花果剩下的果肉，另一只瞪着两只小眼睛，看着我，然后悠闲地打了个饱嗝。我的果子！我期待了半个月的果子，就这样被两只鸟儿当了早餐。

我抱着无花果树痛哭起来，不光是惋惜那两只果子，也为自己没能珍惜无花果树的心意而羞惭不已。

外婆安慰我说，明年还会结大个的，可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再也没见过跟那次一样大的无花果了。

（三）夕阳是红的

好像曾经有过很富裕的一段时间，因为我得到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外婆家出去不远，有一个超级小超级小的街心公园。

我还记得的，最著名的，就是有一个破旧的秋千，是连我那个分量坐上去都会吱嘎乱响的老物件。听别人说，只要傍晚坐在秋千上，用尽全力荡到最高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一秒钟，一秒钟的夕阳。

可是我不会自己荡秋千，坐在上面只能一动不动。所以每次都得让爸爸推两下，可是爸爸从来不敢用力，怕我会摔下来，每次总是轻轻的摆动，只看得见被远处大楼挡住的一点点的光晕。

我渴望啊，太渴望了，太想看到夕阳了。我下定决心要学会荡秋千，每天放学以后，都会到园子里，在秋千上扭动身体，把头向前伸，屁股向后坐，然后身子向后，双腿向前摆。从太阳刚要落下，到天蒙上一层黑，一直不停的练习。可是那老秋千特别不给面子，又沉又不灵活，每次只晃动一点点，别说看到夕阳了，就连晚霞也看不见。

我无奈。

有天我看见一个大姐姐，穿着校服的大姐姐，在秋千那里坐着，先是觉得很气愤，害我今天没法练习。但是我看见，她双脚点地，轻轻一蹬，老秋千就极听话地“吱嘎”一声晃了起来，然后她身子前后轻轻的晃，秋千就越荡越高，快要和地面平行了。我佩服的不得了，也悄悄地学到了一点技巧。

等大姐姐终于离开了，太阳还留恋着没有下去，我急急忙忙地爬上秋千，双脚踮地不是吗，我会！

可是，我坐在秋千上，双脚压根就够不到地面，我使劲把屁股往前挪，可是还差了半尺远。这可怎么办那？

有办法！我从花坛里找到两块砖头，垫在下面，这样脚尖就正好够到了砖块，脚尖一借力，身体就摆了起来，老秋千终于听话了，顺服地把我向天空送上去。

荡一下，微风拂面，我看到了被染上红色的松树的顶端。

荡高些，那幢大楼遮蔽的晚霞也呈现在我的面前。

再高一些，上端的紫色，过渡到红色，再到橘黄色，晚霞真的好美啊！

能不能再高点？啊呀！我一个不留神，差点就从停在半空中的秋千上栽下来，仅仅一秒钟，我低下了头，秋千也低下了头，我错过了夕阳，错过了今天傍晚的主角。

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因为我看见了，秋千架上，和我的心儿一起，停着一枚火红的夕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