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的疯子儿子拉了满满一车煤球等在路边，兰花夫妇在讲生意。这当口疯子站在那里歇气。

他脚穿解放鞋，上下身的衣服的底色都是蓝色的，上面沾了很多煤，大约很久没洗，很多地方成了黑色而且发光。肩上套着用乱糟糟的布片扎成的护肩，那就是说，拉车的套子留在肩上，疯子随时听取父母拉车的命令。这样子就像一头正在耕田的牛，主人在抽烟歇息，牛得站在水田里，轭套在肩上，等候主人的命令。除了像牛，他也像人，像那种典型的疯子。卖煤的生意做好了，市民开始调侃兰花夫妇：破头啊，你俩开始享福了，疯子都可以拉煤卖了，你们就轻快多了。破头是兰花的丈夫。这时他们的脸笑开了花：好多了。别看我这疯儿子，力大着呢。一些身上喷着香水的女人就把目光聚到疯子身上，死命地打量他，好像要从疯子身上找到一些自己要的东西，农村的生活太单调，缺少情趣，缺少新奇的东西，来个疯子，自然就成了情趣所在；或者还因为这些年龄似大非大的女人太缺乏自信，比如不被男人所钟爱，没有得到家庭成员如父母、公婆、儿女的足够尊重，有些觉得生活的无聊，有些自卑。突然出现一个年轻的疯子，怎么着都比自己差多了，自尊就在心中升腾起来，兴奋的神色就在红红的脸上明白地写着。有个脸上有些雀斑，牙齿有些爆的女子干脆走到疯子的面前，仔细地打量着疯子的嘴脸，一边说：“兰花呀，你儿子长得可以啊，眉清目秀的，可惜疯了。恐怕得的是色疯吧？求求神明吧，不定就好了呢。”疯子的眼睛一直望着天，对女子站在自己面前视而不见。当女人说到色疯二字时，疯子的腮帮突然鼓起来了，牙齿好像在咬着什么东西。女人有些怕，躲到一边，一边讪笑：“兰花，你儿子不会扯女人吧？”兰花笑了：“我看着的，不会了。”破头倒是接上话头：“就是啊，俺都快六十岁了，这块累肉，要整死俺的。当初就是因为个女人的事，把他整疯了。伤了一根筋啊。”破头边说着边走到疯子的面前，用个带了又破又脏的手套的手扒拉着疯子的头发，好像要找出那根伤了的筋，到底疯子的头上也没显出什么筋，倒是显出了一块伤疤。疯子依旧不改变头的姿势和眼神的方向，看样子他是早已习惯了父母这般摆弄他了。

这当口，有两个孩子急匆匆地往学校赶，一边议论考试题，一个说：“袋鼠的英语单词写不出”另一个也附和：“俺老师自己也不会。”疯子突然信口而出：“kangaroo”。孩子没反应过来，看了疯子一眼，口里嘟囔一句：“疯子，会打人的，快跑。”于是飞速地跑去了。那些女人做出惊恐状：“说疯话了。想女人了，嘻嘻……”

破头就笑着安慰大家：“没事的，大约是那根筋又动了。脑子倒也没有完全坏。不信可以试试。”

一个看样子有些文化的女人问疯子：“1加1等于几？”疯子没理睬，依然头望着天，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做声。

破头接上说：“那根筋又动了，就糊涂了。”

众人也就依然笑着议论着得色疯的人的种种异端举动。

一个女人过来了，给破头送来了头天买煤球的钱。“四百只煤球，四毛六分一个，一共多少钱？”破头就向店家喊：“给我个计算器。”疯子突然开腔了：“一百八十四。”一个女人取笑：“什么八十四？你爹八十四还是你是八十四？我看你是十八岁吧，十八岁的姑娘一枝花哟。”大家就开心地笑了起来。破头到底看出了众人的不善，开口阻止：“别取笑，他是因这个疯了的。”一边接过店家递过来的计算器，笨拙地在上面按着，最终还是放弃了，把计算器递还给店家，说：“俺眼睛不行，你给算算吧，四百只煤球，四毛六分一个。”店家报出数来：“一百八十四块。”

兰花惊讶地叫出声：“俺儿子说一百八十四了。”破头把眼神转到疯子头上：“那根筋……”

有文化的女人就沉下脸了，问破头：“你儿子到底是怎样疯了的呢？”

破头叹口气：“四年了……

华龙本来一直是班上的优等生。初三年级上学期，班上来了个景德镇转来的女生，个子高（超过班上所有男生的个子），长得特别的漂亮。会拉小提琴，把个《梁山伯与祝英台》拉得娴熟极了。但成绩却不怎么好，唯独作文好得出奇。华龙一下子就惊呆了，在他的世界里没有这么高、这么漂亮的女孩，没有小提琴，没有名牌服装，没有香水……

而这些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下把他的某些沉睡的神经激活了。华龙再不对那些古怪的数、理、化难题感兴趣了，整节课偷偷打量那个女孩。女孩坐在他的前排最北一个座位。老师很快发现了端倪，问华龙：“你在看什么？”“看她。”华龙脱口而出。全班哄笑。华龙发现自己的失态，脸红得像喝醉了酒。

华龙的成绩下降了，班主任找他谈话，华龙就低着头，一只手死死绞住自己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一只手下意识地用手指在衣服上的污渍上狠刮。眼睛定格在自己的那双破解放鞋上。无任老师说什么，他就是不开口。

在秋天的某个早上，很重的雾气，学生们到了操场准备做操，忽然听到一声惊叫，大家寻声看去，发现一个男孩扯住了一个女孩的手，女孩在惊叫，男孩却不放手。老师们聚了过来，校长断喝了一声：“曹华龙，放手！”男孩松开手，吼了一声：“我就是喜欢她！”死命地朝校门口跑去……

华龙的爸爸、妈妈来学校了，这是两个年龄有点悬殊的夫妇，男的五十多岁了，女的却四十刚出头。男的很丑，牙齿几乎全掉了，剩下一些布满结石的残牙脚，背驼着，脚穿解放鞋，鞋带是用红头绳代替的，头发已斑白，满脸的疣痕。女的倒是颜容不错，但穿的衣服一如丈夫，只能用“牵强附会”来形容，此外，就是脏。他们的活计主要是拾荒，间或也用板车拉煤球卖。他们的家就在学校的院墙外，房子破烂得出奇。因为天天都来学校捡废品，所以全校师生都认识他们，男的叫破头（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女的叫兰花。

老师对他们夫妇说：“你儿子疯了！”

破头夫妇惊讶地回应：“哦。”

“要教呀，做家长的。”老师提醒。

破头依然“哦”了一声。

“带回家去，看好，要么动点硬的，杀杀他的色气。”

“什么气？”这次破头没有哦。

“就是想女人！”老师挑明。

破头脸红了，当即发起火来：“什么东西，我整死他！前世的脸都让这狗东西丢尽了！”

破头到教室把儿子拉了出来，儿子死命地挣扎，兰花、上课的老师也帮上了，到底把华龙拖走了。

破头用铁链把华龙绑在楼梯上狠狠地打了一顿，华龙没哭，只是呆呆地扯自己的头发。破头灰心了，说：“看样子是伤了一根筋。”

兰花就请了个业余的风水师到家里看风水，业余风水师就指点了一个绝招。

兰花到学校找了教美术的刘老师，要他画个梳妆台，再画了一把宝剑。趁第二天天未明，到南边的湖滩上烧化了。

华龙要吃饭了。兰花就高兴地笑了：“真灵，俺儿子好了。”小儿子就带哥哥到烧化的地方看热闹，华龙就拼命地在胡摊上吼，任凭是谁也劝不了他回家。

方圆一带都知道学校附近有个得了“色疯”的孩子。

破头讲得有些累了，听的人好像也有些厌烦了，不再搭腔。破头就命令疯子：“走。”疯子就拉了空板车，往学校的方向走去。破头有点疑惑：“往哪走？回家！”疯子没有理会，加快了速度，往学校走去。破头夫妇只好快速跟上。

学校刚过晚饭时间，几个老师站在操场上消遣。华龙把板车停下来，眼睛本能地看着天空。一个老师剔着牙走了过来，说：“哎呀，这是华龙呀。我教过他生理卫生的。可惜，疯了。破头师傅，你儿子的病好了些吗？”破头接腔：“好的时候好，坏的时候坏，都让这块累肉整得俺够惨的。”破头催促儿子：“走呀。”疯子没有走，好像在等带着什么。破头忽然醒悟过来：“哦，这畜生老是一个人叨念这几句话，是要我问老师您了，说什么是性，什么是爱，还有----什么是自卑。”老师就摆摆手，阻止破头的话头，“去去去，一个疯子的话那么计较干什么？”

破头讪讪地立在哪里，有些尴尬。

疯子狠狠地用了一下力，板车往前跑去。

“疯了！天疯了！地疯了！人疯了！爷娘疯了！老师疯了！”这是疯子的声音，凄厉得吓人。

疯子几年没在外面说过话，突然如此开腔，把破头吓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命令老婆：“快，快，把他截住！”自己飞步往疯子冲去，一遍抱怨：“这是伤了哪根筋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