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年。元和七年。春天来得格外晚。
四月上,和府后院的木棉稀稀拉拉地开放,阳光很好,满园子轻轻浅浅的绿意,险些灼了人的眼。我自曲径走过,春色正好,素白罗裙上溅起一身春意。
缓缓走到清秋苑里来,苑中的木棉开得正欢,我折了一枝在手心,唤道,姐姐,出来一道玩吧!
空荡荡的,没有回声,我于是再走近一些,隔了锦茵帘子朝里望,屋内空空的,只墙上一卷墨笔梅花、案上一盆兰,芊蔚不在,连丫鬟也没有一个。转个身再到侧厅里,才听见有细碎声响断断续续传来:
小姐,这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呀?
我……我也不知道!
小姐,这府中也是人多嘴杂之处,孩子爹爹又在府内,如果被人知晓……
隔着一团团木棉的花影看,芊蔚的秀眉微微蹙颦,丫鬟如笺的神色更是慌张无措。她俩人不曾发现树阴之下,我的身影。午后的空庭分外静谧,这样细小的声线,也能听得明白。谈话到了最后,我已然明白其中的端倪,不由深吸一气。惊楞。
芊蔚本不是和府中人。元和六年的临安城,无人不知晓我爹爹——堂堂护国将军征讨滇南得胜而回,然,鲜少有人知晓,爹爹随行还带回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虽不曾行进门之礼,却从此寄居于和府之内。这女子,便是芊蔚。
娘是个再温善不过的人,对于芊蔚的到来,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怨尤,反倒嘱咐自己的女儿,要我好好与芊蔚相处。这样一来,芊蔚在和府的地位,既非妾,也非下人丫鬟,虽有些尴尬,可她素来只过自己幽娴贞静、古井无波的生活,待我也是亲切体己,日子倒也和睦平静。
这一次,如若被人发现与府中人珠胎暗结,怕会是个不小的风波啊。
我拧紧了手间的绣帕,转念又觉得奇怪,这府中之人又会是谁呢?一边想,一边悄悄转身,蹑着脚步离开,走了一段路再回头,仍能见芊蔚纤细的背影轻轻颤动着,那薄脆的香肩,竟似树梢末枝间飘飘然坠落的木棉花,我看着看着,心里便涌上了一阵莫名的潮动。
洵同来时,正有一滴竹梢凝露,落到我的掌心,泛起微微的凉。
他随意在院里的石桌前坐下,说,凝儿,前阵子随将军去辽西,为你带回一件东西。他往衣襟里一掏,取出一枝钏环,小心地呈到我的眼前。
我抿了嘴笑,洵同,你何时生了这样的雅兴?
我自然知晓他的纯良脾性,再加之他自小跟随爹爹行军作战,断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早些时,他不过在和府中挂一个小小的副职,一有闲暇,就握一盏清水,细读兵书。那一年爹爹在出征南昭时受困,是他一计良策退了敌兵,于是爹爹便好生培养了他,几年时光过去,洵同长成,他年轻,且英武。若在府中行走,丫鬟便缩在角落里偷望他,满面桃花。
可府中人全知晓,洵同心内,只有我一人,从不顾其他。所以,望也是空,花也是冢。
只是这一次,又是谁,教会他做这些事?
我低垂着头,悄然转身进屋,洵同跟随在我之后,缓缓牵起我的衣袖,徐徐走入小厅,说,是芊蔚,她说珠花最能得女子的喜爱,我便买来了。
我的脚步不由慢了几分,那一刻,不知为何,心内竟又涌上那种莫名的潮动,院落里出奇得静,尚能听见自己如捣鼓一般的心跳,我默不作声,任由洵同牵引着进了屋内,猛然瞥见洵同脚上一双簇新的缎鞋。那鞋做得十分精细,却并非出自我手。
我叹了一声,洵同,我累了,你早些回去吧。
2、
一些事,若细了心去看,总能窥见其间种种隐约的关联。比如芊蔚和洵同,我并不知晓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过往从密,待我发觉,早已不是寻常模样。
不久便是爹爹的寿诞,和府大宴亲朋,宾客如云。
我与芊蔚一起坐在偏厅上的女眷席上,看府中人忙乱穿梭。
洵同正与二叔说话,着一身靛青的新长衫,面带淡淡的微笑,进退皆有度量。再转过头看芊蔚。数日不见,她的身子似乎更削瘦了些,下颌尖尖的,恰好衬出她如雪的肌肤嫣红的双唇。她的视线,恰好也停留在不远处的洵同身上,姣好的脸颊上有若隐若现的光芒,更添许多风情。
我递了玫瑰露给她,姐姐,来,这是你最爱吃的!
她接了过去,正要开口说话,可下一刻,却突然推开了春凳,匆匆背转身去,剧烈地呕吐起来,长发簌簌披离。
不待我站起身,厅外的洵同已一步跨上了台阶,来到芊蔚身边,伸出细长手臂,面庞上布满细细密密的焦急与关切,问,怎么了?
芊蔚紧紧攀着他的双臂,摇摇头,不发一言。
见他们相携的身影,我的心内一阵酸软,眼里,有雾气漫了上来,目光渐渐凉了下去,也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转身走下台阶,任凭洵同在身后呼喊我的名字。
日头仍挂在桂花丛中,惟独那些清香,淡不可循。
喧闹的人声,也在我耳侧退了下去。
宴后几天,索性闭了门不见洵同,芊蔚差如笺送来桂花香包,也被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日子,有些百般无趣。
一个黄昏,梳洗后,正倦倦倚于枕边翻书,爹爹进了厢房,他说,阿爹年纪也大了,膝下只你一个女儿,这一生的技艺与家世,总归是得留下去的……停了一会,他缓下语调问,凝儿,阿爹若是将你嫁给洵同,你可愿意?
我一气下了床褥,连绣鞋都顾不得穿,冲到爹爹面前嚷嚷,阿爹,我不要!
爹爹只当我耍小姐脾气,拍一拍我的肩,面上堆笑,凝儿,你不是自小就喜欢洵同吗?咱将军府里的千金,不必和其他大户小姐一般别扭,你若喜欢,阿爹也不是苛守门户之见的刻板人!
人人敬畏的定国大将军,于我这个女儿而言,也不过是慈睦亲人一个。我俯下身去,依偎着他,想起种种不平与委屈,险些落下泪来,阿爹,洵同他是喜欢芊蔚的……
话语未完,爹爹便笑了出声,身子微微地颤,浓密的颌下须也跟随着飘浮,那神情,分明是不相信,他将我拉起身,道,凝儿,这断不可能!
一句话,快而坚决。
说着,他站起身要走,我不依,方才他的话语已乱了我的心绪,于是拉住他的衣袖,眼泪生生就落了下来,阿爹……
爹爹终不忍,他转向窗棂一侧,朗声唤,洵同,还不过来哄哄凝儿?
我的面上瞬间便起了红晕,院落里那一位身长临立的人,不是洵同却是谁?
他轻轻走近,看我的眼神耀如烈日,晃得我几欲晕眩,他伸出双手紧握住我的,掌心绵软温暖,他说,凝儿,我不可能喜欢芊蔚,因为,她是我的亲姐姐!
我惊愕,目光折回到爹爹的脸上。他合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颌下的胡须。他有些累,眼角明显露出些许倦意。可是,他并没有否认。
虽意外,却到底也在心内长长吁了一气。在洵同的目光中,想这一段时日对他的猜忌与冷落,一时间也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埋怨,眼里竟泛了水雾,可心下仍是浮起团团疑云。
不是洵同,那么,芊蔚腹中的孩儿,到底是谁的呢?
3、
洵同与芊蔚本是一双儿女,他们的父亲原就与爹爹同朝为官,元和初年因陷害被诛杀,洵同那时已外出习武,芊蔚也远避云南。风声渐渐远去,爹爹才将洵同带入府内,又在征讨滇南时寻回芊蔚。也正是为了躲避府中嘈杂人口,三人才将这其中曲折刻意隐瞒。
这一段原委,终是叫我踏实了心,念及洵同的姐弟之情,不觉又对芊蔚近了几分,于是晨暮皆去她的居所问安,两人都不提身世一事,只管侍弄花草静对天日,倒也有一番相知之情。
整个夏天,虽然芊蔚刻意掩饰,可到底也遮不住越发清瘦的面庞,眉目间,皆是深深的倦困。我目带半真半假的询问,可她每次一接我探究的目光,便宛然笑开,打着茬问我与洵同的婚期,偶尔也转身吩咐洵同,道,以后可不许欺负凝儿了!嗓音里,深藏了靡靡的慵懒。
洵同并不知她已有身孕,可也担虑起她日渐颓靡的面容,繁复地问我,芊蔚的身子,为何总是这样孱弱?
我轻轻叹一声,默然静立。
并非是我缄默,可,这其中原由,的确只有芊蔚自己,方能揭开。
夏时将近的一日,我端了一把荷香酥果,在园里四处走。
和府的天井宽敞,走了一重,又是一重,走深了,便来到了爹爹的藏书楼。这藏书楼,修在丛丛花亭草榭之间,素来都是清净的。正午时分的阳光有些烈,仰起头看望着一树繁荫,那刺目晕眩的光险些灼了我的眼,可,还是分明地看到了芊蔚的身影。
她走得匆忙,面色潮红,厚重的发髻也因此微微颤动,一身粉白的长裳,施施然跃过台阶。
我不由地跟上了她,褥布绣鞋紧帖着石子路面,悄无声息。芊蔚来到书楼正前方,双手在漆黑门面上扣了一阵,不久便有人应了门。我半截身子缩在树荫之下,怎么也望不见门内之人的面容,也就疏忽了那么一会,芊蔚便一个闪身,进去了,惟留下那一道纤细的影儿。
我心下起疑,转过身倚靠在雕花窗棂外,里厢有隐隐的声音传来。
是芊蔚的哭声,断断续续却又分外清晰,她说,我自知身世漂泊,留在和府不过也是承您的恩,倘若洵同能有远大前程,我也便无憾了。
芊蔚……
又响起一声轻轻的呼唤,此刻却如雷震,叫我楞在当场。竟然,是爹爹的声音?!
听起来,他是刻意压低着自己的声线。他说,是我亏待于你,负了你的情意,又将你不明不白得留在府中,可是芊蔚,若我真与你在一起,教洵同如何立足?如今他已是我将军府的姑爷了。
此后,便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那一时,我已忘记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的离开,犹记临走前透过那一条细长的门缝儿,一眼瞥见那房内两人紧然相拥的身影。芊蔚绵软的身躯,如同镶嵌一般,定格在爹爹的双臂间。她的颈项微微后仰,年轻而又美好。连同我那已至壮年的爹爹,眉宇间,竟也是布满了缱绻春情。
我拂一拂衣袖离去,眼里,止不住有雾气漫了上来。
想起清晨与芊蔚一道去正房内问安,娘亲正由着丫鬟梳妆,见了日渐清瘦的芊蔚,也不免寒暄了一番,虽是庄矜的模样,但,总也叫人熨着心一般舒适。
那日,爹爹带芊蔚回府,娘亲乍见他们,也不过眼中闪过刹那间的火花,旋即。又回复了古井幽潭般的凝止平静,仔仔细细打点芊蔚的一切起居,到底是一派大户人家里的长夫人模样,该进该退,自然有足够的分寸。
我不知晓娘是否一直有委屈压落心底,可这一瞬,爹爹与芊蔚鹣鹣鲽鲽的身影在我脑海翻滚不去。深深吸了一气,止住将要奔泻的泪水,转身,便折了路往回走。
斯时,我方知晓,原来爹与娘一对恩爱夫妻之间,芊蔚这样轻易便横阻了一道。
4、
我去看娘,没惊扰丫鬟,便径直进了内厅。厢房内,帐中香袅袅飘散。娘恰好传了午膳来用,见到我,也着实楞了一番。她沉吟一会,道,凝儿,既然来了,尝一尝娘亲的素斋吧,倒也好清清胃口。
顿了一下,再问,今日这是怎么了?看你的样儿,仿佛有委屈。
我恼她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心思,垂首低声答,爹爹多久没来陪你啦?
娘端着瓷碗的双手,微微地颤了,两道秀气的眉,也紧紧锁在一处,她挥退了众人,说,凝儿,你爹爹他朝中新近事繁,冷落了你我也属平常,若是因为这样心生埋怨,反倒显得不体恤了,再说,这府中上下,也该为你的婚事忙将起来了。
娘的手,越过小圆桌,轻轻握紧我的。
无言地凝视着她,久久,久久,眼看她温和如初的态势,终是不忍她被爹爹与芊蔚这样背叛,两行清泪,缓缓落下,哽咽着将事情的来去悄悄诉说,我说,我素以为爹与娘之间感情淳厚,可,您到此后半生要受这样委屈,爹爹未免太薄幸了!还有芊蔚,她受了恩惠,却这样寡情……
一边说,一边忿忿,只觉得自己面上一片冰凉的泪花。
娘徐徐站起身,侧脸沉静而端庄,显然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半晌无言。
良久,她的双手悄然抚上我的鬓角,说,凝儿,其实芊蔚初进府时,我便知道她与你爹之间的情分不一般,你爹这一生戎马倥偬,我在深闺侍奉也不周,芊蔚若是真心待他,我也权当多一位妹妹。只是,凝儿,你爹,你爹他……
娘倚柱低吟,声音蓦然低了几分,道,十几年前的一场战,早已使你爹身染顽疾,那时大夫便断言他这一生已不复有生育的可能,他也因此不再纳妾。所以,芊蔚腹中之子,绝非和家之后!
我一下子傻成了木雕泥塑,喃喃道,不是爹,那又是谁呢?
娘的眼里,渐渐浮现了悟的神色,她一把抓了我的衣袖,细细叮嘱,凝儿,此事关系到芊蔚的声誉,你千万不可泄露!
我正要言语,丫鬟却报,二爷来了。
我悄悄退了出去,临走前,见娘一脸焦急地迎出门去,丰厚的发髻上,有一枝双蝶钗,正颤巍巍的动,阳光下,那钗上的珍珠泛起晶莹的光,险些逼出了我的泪。
于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倚靠在藤萝架上,闭了眼休憩,渐渐地,仿佛有争吵声传来。
秋分。突然就刮起了大风。
可府内却是好一番闹腾,爹爹特邀了临安城内盛名远扬的徽班进府,阖府的人都潮涌一般挤到花堂听戏。爹,娘,我,洵同,二叔齐整地入坐,芊蔚亦不好拂了大家的兴致,随着一起坐在回廊后的竹丛下。
那一端,一树腊梅,开得正欢,爹爹折了梅心,俯身递了给娘,一派恳挚。丫鬟家厮见这样琴瑟和睦的模样渐渐耳语,纷纷艳羡。
洵同于我耳畔,悄声道,到底泯灭不了夫妻之情。
我静默不语,微侧了头,去望不远处的芊蔚,只见她微闭双目,面色苍白,云鬓已半偏散落,看起来,已是倦累。暗地里深深一叹,心想,于她这样的无名无份,虽说无憾,到底也该是心意难平吧。
戏文唱到一半,檐梁的风声更紧了,一阵接一阵。芊蔚的神色也愈发不对,她似是忍着无比的疼痛,双齿紧紧相抵,唇上泛着微微的白,削薄的身骨簌簌微颤。
紧接着,如笺的惊叫声响起。她绞着手绢,慌张而无助,道,小姐,小姐,血……
众人皆茫然不解,我隐约觉得情形不对,慌忙站起身,可有人比我更快,他一把扶住芊蔚摇摇欲坠的身子,朝着厅外的家丁呼唤,快,叫大夫过来。
不是爹,亦不是洵同。
而是二叔。
我看见,娘在他们的身后,不语,泪渗在眼角,嘴边是一丝冷冷的笑。
5、
芊蔚小产,昏迷不醒,一连数日都躺在帷帐之中,睡得安详。
这一年的冬季,和府并不平静,芊蔚的事传得极快,府宅深深,掩不住有冷言冷语如潮水涌来。清秋苑里来往的人本就不多,如今更是稀少了。
爹爹来过几次,见芊蔚一脸沉睡的模样,眼里,有太多难以言说的怅惋,看神态,怕也是伤心难过的吧,可,他并不宽忍芊蔚的过错,所以摇着头离开。
到了最后,只有我与洵同,仍守在芊蔚身前。
那几日,洵同深感无助却怨愤,他将头埋在我的裙膝间,说,凝儿,姐姐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你说孩子会是谁的?……语气中不复往日一贯的自信,竟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怅叹,双目间是浓重的哀伤。人世上,他到底只这么一个亲人。
我不知答什么好,只好将头转向窗外。
庭院如昨,只是愈发凋敝破败。中庭一株木棉,枝叶稀拉凋落。眼前,蓦地就浮现起那日芊蔚身后一堆猩红的血花,浮现起那日娘嘴角丝丝冷笑,心内禁不住一阵阵发凉。
于是轻轻拽紧洵同的手,宛声劝慰,姐姐会好的,会好的。
话虽这么说,可是一颗心,缓缓坠入深渊。
是,我已知晓,芊蔚腹中孩子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二叔。
我亦是在那日,无意中发现的。
其时因为二叔的到来,我本应早早离开娘的厢房,可,一刹那我便陷入某种不可知的怅惘中,脚步忽然停滞,于是倚靠在藤萝架上,看帘外一围花影横斜。
娘的话,就那般清晰地传来。
若不是凝儿告诉我芊蔚有了身孕,我不会想起这些事。
你别以为我不知晓,怪不得这一年,你对我总是半冷半热的,原来是另有去处了。芊蔚的孩子,怕就是你的吧?你与将军一样,都是负心的主儿,见了芊蔚,就全都巴望上去。可是,和胜你不要忘记,这和府,主事的仍是我,芊蔚和那孽障的性命,总是捏在我手心内的。
和胜,莫非你和你大哥一样,嫌我年老色衰,也恋上那个狐媚子?
你如果念旧情,就与芊蔚断绝了吧,索性连那孩子也不留。我对你,到底有这许多年的情分。和府的家财,只要有我的,便会有你的,我的这一些打算,你大哥不知,难道你还能不知吗?
和胜……
我踮起足尖,偷偷朝里张望。娘的手,正悄然抚在二叔的脸上。她的双目幽凉,漾着几缕既妒且怨的哀凉。而二叔的脸,一半陷在逆着的光影里,未置一辞。
十月的天,阳光亦温和,可我的掌心却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冷汗,身子也软了几分。
似乎迟早该有这么一日的,真相便如同被遮掩的疮疤一样,重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只是,我从未想过,其中竟有这样错综的一段情分。爹与芊蔚,娘与二叔,这所有的所有,成了一道密密麻麻的网。有那么一刻,我竟不能分辨,眼前的这些人,到底怀藏了怎样的辗转心思,或是阴谋。
我凝望着芊蔚,那一片眉目,宛如夜里盛放在枝头的一朵栀子,清雅,却是缥缈。
我想,你会好的,会好的,虽然我远远不知你将在哪日醒转。
那日戏宴上赠你的一盏燕窝,早已被放入花红。我以为,只要没了孩子,继续留你在和府亦不是难事,可,我怎会知,杯盏里花红的剂量,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昏睡中的芊蔚,蓦地蹙起了眉,褪尽血色的双唇蠕动了一番,似是有话要说。
我俯下身。
见她的眼角,有泪水,恍然滑落。
6、
甫入冬季,天光微微放亮。我正要起身梳妆,如笺匆匆而来,未及我开口,她便说,凝儿小姐,我家小姐,她,她醒了……
一路小跑来到清秋苑,见芊蔚果真已坐起半个身子,面色渐有恢复,长发簌簌散在一侧,有几缕还散在风中,眼神空而悠长,看真了,竟不似凡尘中的人。
时光仿佛倏忽逆转回到她初进府的那个暮春,她着一身滇南的衣装跟随在爹爹的马骑之后,掩不住的明眉皓齿。她语笑宴宴,抬头望着高她一头的爹爹,目光流转。
芊蔚抓了我的手,道,凝儿,你过来,我只与你一人说话,也许只有你,能知晓其中曲折罢。
我点头,心内涌起一片酸软。
我待将军并非只是孺慕之恩,当初第一眼见他,我便着迷了,我自知如此私心贪恋对不住夫人,可,我也由不得自己的心哪,只要留于和府,怎样的委屈,我都是愿意受的。
我与二爷,未必是情意契合,只因,我不愿夫人与二爷的事扰了将军心神,更不愿将军因夫人的背叛而伤心难过,原以为这孩子便是带走所有纠缠的希望,可惜呵,以我的绵力,仍是拉不出二爷,拉不回夫人的心。
凝儿,我原本不想伤任何人,莫要怪我……
她已倦极,似就要永久睡去。
我哑声,那一边,洵同叫嚷着进门,斯时,芊蔚的眼,渐渐迷离,渐渐闭合,最后深深阖起,再也不复得见。他一个踉跄,便扑倒在地。
我起身,猛然瞥见那一副半掩的挂联,淡淡墨迹泼洒: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屋檐下,哭声、笑声,皆渐渐远去……
-全文完-
▷ 进入斯燕的流星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