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家后，每逢独眠的夜晚，我总能听到莫名其妙的动静，有时候像电器，有时候像家具，有时候像小动物。

偌大的空间，只有我一个人。

空旷，落寞，不安。

从单位移回棵玫瑰，把它种在花盆里，放在床头。它开着一朵血红色的花，凄艳而沉默。让我在孤单的黑夜里，感觉到一个有生命的伴儿。

结婚不到一个月，桐有些心不在焉。恋爱已经十年，不管我的灵魂还是身体，他都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所以结婚，对他来说，新鲜的可能就只是房子。

每周他至少有一天夜班。

我越来越惧怕独眠。

雨滴密密杂杂地敲打着窗子，噼噼啪啪地响，深秋的寒气从毛孔里渗入，彻骨的冰冷，我开始颤抖。

不肯睡，怕夜半会再惊醒。

钟表滴滴答答地响。

我坐在灯下看书，心里惴惴不安。

一个黑影出现在玫瑰花旁边，我毛骨悚然，浑身颤抖着看过去，是个女人，静静地坐着，头发很长，脸色苍白，一双幽怨的眼睛，深情地看着我。

我忍不住尖叫一声。

屋里一片寂静，我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很清晰。

是个小小的瞌睡，但那么真实，使我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我认识这个女人，她美丽而幽怨的充满爱意的眼神，在什么时间见过呢？

恐惧牢牢盘踞在整个房间。

我给桐打电话，他那边很安静，睡得很慵懒的声音。我不忍心再打扰他。

桐，高大英俊健壮，有双清澈如湖水的大眼睛，是很负责任的男人。我们的恋情从中学开始，大一开始做爱，我经历了他惊心动魄的性释放时期，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浪漫和狂野。不管我的任何事，他都替我承担，他渐渐成了我生活圈子的全部。

为了买下这栋新房，桐延迟了三年婚期，但我们在租赁的小屋里，同居生活很稳定。

想起桐，我就感觉到了人生的无限温暖。

我梦到了小时候院子里那丛丛簇簇开得忧伤而凄怨的玫瑰，到了夜里，香气分外浓郁而幽冷。我梦到桐走来，在玫瑰旁边，和我充满激情地做爱。像第一次一样，他爱抚着我，一遍遍地说着老婆我爱你，我想要你，我爱死你了！

我感觉心碎，用枕头紧紧顶住自己的心窝。

桐的工作越来越忙。

那个幽怨的女子一直缠绕着我，我开始魂不守舍。

身体越来越虚弱了。

本来瘦削的手腕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苍白的从深紫色的毛衫里垂出来。深浅紫格子裙下，露出瘦如枯枝的脚踝。

我开始相信魂灵会吸阳气的古言。

越来越慵懒。

她仍是无声无息地显现，深情地凝视着我，静静坐在我的身边。

我感觉生活比雨季还要阴晦，比沙漠还要干涸。

桐陪我去医院，他有个熟悉的朋友是医生。

我第一次见她，她叫青青，细挑的个儿，大眼睛，烫得卷卷的头发，苗条的身材，两条修长的腿，很时尚很俏皮。

她对我很冷淡，仿佛为了敷衍桐而不得不为我诊治。她的结论说我完全是精神作用。她带我们去找她的朋友，心理医生叶子。

叶子是个给人感觉很迷离的女子。那时候她刚要下班，在洗手。穿着白色的毛衫，上面镶满了娇滴滴的蕾丝，一条镶黑色蕾丝的浅青丝毛裙子，荷叶般垂到膝盖，显得人高雅浪漫。她的长发如水，抹着浓的口红，冷艳而性感。

青青对她很阳光地笑了。

叶子看着我，她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犀利，让我的心没有遮盖地裸露在她面前。我不按她的要求做心理康复治疗。

有时间，我就窝在卧室里，躺着，感觉天气越来越冰冷。

周围漆黑如墨，那个女子飘飘地走近我，用她苍白的手轻轻按住我的胸口，我的喘息开始困难。我挣扎着想去开灯，但动不了。这样持续了很久。我用尽全力睁开眼睛，按下灯的开关。满头冷汗，浑身无力地重新躺下。

眼前一片迷蒙，仿佛小时候落入爸爸单位的池塘一般，浅浅的水足以没过我小小的身体，窒息的痛楚和求生的欲望，使我痛苦不堪。这时候，一个眼神幽怨的女子，轻轻拉住我的小手，引我到了池塘旁边，抓住了边缘的石头，我猛地探出湿淋淋的头去，拼命呼吸。

那就是这个幽怨的女子！

原来她一直在我身边！

她到底是谁？究竟想保护我还是害我？

桐躺到我身边，我轻轻抱住他，他敏感地说，我累了，近期工作太忙！然后他把我揽进臂弯，在我额上吻了一下，就沉沉睡去。

我凝视着他熟睡的脸。他是多么英俊啊！拥有他，不知道多少女人羡慕过我。

和桐做爱，是我感觉最幸福的事。但他只因此疯狂过几年，后来慢慢减少至每周一次。回想起来，不知道多久，他没有亲吻过我的嘴，没有爱抚过我的手。我们的做爱，仿佛变成一种机械的习惯。

天更冷了，那朵玫瑰却一直没有凋谢，无精打采地开着。

我独自躺进被子里，感觉身体里始终没有温暖的气息。

她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把水果刀塞给我，然后用她幽怨的柔情似水的双眸看着我，轻轻握着我的手向另一只手腕切下去。

一瞬间，鲜血猛烈地喷洒，浅紫色的床单，青白色的墙壁，那朵凄美绽放着的红玫瑰，都笼罩上刺眼的血红。

我感觉自己变轻了，飘落在玫瑰的花瓣上，鲜血从我脚下，一滴滴落在地上，答答地溅起红色的水花。那个女子，眼光不再幽怨，笑意盈盈地在玫瑰的另一片花瓣上立着。

我看见了自己，躺在鲜血浸透的床上，苍白的脸冷漠而平静。我忍不住落泪。

我开始后悔没去做心理治疗，就这样懵懂中狠心地扔下了亲人，尤其是桐，我深爱的男人。不知道失去我，他会有多么伤心！

中午，家门开了，桐一如既往地走进来，一边换拖鞋一边喊，老婆，我回来了。没有回音，他走向卧室，立刻惊得倒退一步，倚在了墙上，接着他哭道：噢，天哪，宝贝，天哪！慢慢捧起我的脸来，泪水滴落在我眼睛上。

我看着他，心发出碎裂的声音。

你是谁？我仇视着害我的女子。

我是玫，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第一次听到她柔婉的声音。

我看见亲人伤心欲绝地痛哭，没有人能感觉到我，我无限落寞。有人轻飘飘地过来，问我和玫怎么还不过奈何桥去重生？我伤心地说今生还有放不下的人啊！他问玫，玫说我在等她。

桐要把整个屋里的东西换掉。收拾的时候，看到我的照片，他一把抱在怀里，流泪唤道，丁香！宝贝！丁香！

我的泪水落满了他的手，但他感觉不到。

我只有玫瑰花可以依身，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就和玫一起藏进花蕊里。但我不和她说一句话，我对和她的渊源，一点也不感兴趣。我的心里，充满了对桐忧伤的爱。玫一直幽幽地凝视我，充满深情。

夜深了，桐的鼾声静静地响在黑暗里。他枕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对面是温柔的女子声音，心情好些了吗？桐说，我没事了，你别担心。如果那晚上不是陪我，也许丁香不会出事。不怪你，老婆，别难过。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谁会知道我现在有什么样的震惊和颤抖！我看着桐，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他最后对着手机深情地说，老婆，我爱你！

那句我已经几乎五年没有听过的话！在我逼他说的时候，他也只是敷衍地喊，好、好，爱你爱你。原来他一直在爱着别人，原来这么稳定的夜班他一直睡在别人床上。

我回顾他对我的好，感觉无限迷惑。

桐追我的时候并没有付出多少努力，因为我很早就暗恋他。也许，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门砰砰被敲响，桐懒洋洋地拉开门，闯进来的是青青，一脸的哀怨悲愤。

桐，丁香已经不存在了，你为什么还不跟我在一起？以前你说你爱的是我，所以我默默地忍受，我的青春，全部都葬送在对你的爱里，可怜的是我现在还在等。你为了我三年没有和丁香结婚，可你最后选了她，我的心都碎了！桐，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桐苦恼地抹了把脸，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爱我！

什么意思？除了我和丁香你还有谁？

我暂时不想结婚，不要等我。

青青开始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她仰起脸，一直不停地发出“哈、哈、哈”，眼泪像雨一样洒下。桐哽咽了，说，刚结婚的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会选你，因为你是对我最好的女人。

青青摇摇手，制止了他的话。

夜里，桐拨电话，哽咽着说，老婆，我爱你。

青青自杀，遗书说你骗了她三年，你以后的压力会很大。

老婆，我很想你，你来陪我好吗？

我男朋友今天来我这儿，明天我去找你。

我等你。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玫，喃喃说，看来我比青青幸运。玫温柔地笑了，拉住我的手问，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我摇摇头。

有人开门进来，是那个高雅浪漫的叶子，她走进卧室，脱下衣服，只穿着黑色的性感内衣，打量整个房间，她的周身洋溢着无法抵挡的性感和妖魅。但她的眼神，充满了冷静的孤傲。

桐回来了，他紧紧地抱住叶子，充满渴望地亲吻她的嘴，喃喃道，我爱死你了！我想死你了！老婆！宝贝！他把她抱上床去，他们开始做爱，狂野而激情澎湃。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我记起了桐和我机械般的做爱。

他们做完爱就很投机地倾谈，然后再做爱。这一夜，居然超过桐和我一个月的做爱次数。

桐，叶子抚摸着他，都一年了，你还是这么喜欢我吗？

我永远都爱你，叶子，桐很认真地扳起她的头，让她的眼睛对着自己，能和我结婚吗？

叶子亲吻他的额头，温柔地说，你想让我抛弃男朋友，再造成一起自杀事件吗？那我们就成了这个城市的名人了。

桐的眼睛湿润了，你会为我自杀吗？

会的，叶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如果你离开我。

桐把她圈在臂弯里，睡了。

我把脸伏到叶子眼前，看到她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我想吸尽她的阳气，那她也会自杀。

我可怜青青。我恨叶子。

清早，桐为叶子做了早饭后去上班。叶子仍在床上睡觉。

厚厚的窗帘遮蔽下，屋子里暗暗的。我再次把脸伏到叶子脸上，她睁开了眼睛。我感觉她看见了我。她的眼晴里跳动着迷人的动感。

丁香，不肯走？牵挂着桐吗？

你能看见我吗？

也能听见你。

我转身问玫，为什么我活着的时候听不见你？玫困惑地摇摇头。

叶子笑了，我学的心理，也喜欢研究玄学，现在研究鬼魂，所以我有办法听见你们。

她赤luo裸地起身穿衣服。她有对男人具杀伤力的完美身材。一个仙子般高雅，魔女般妖媚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玫生气地对我说，不许你看！我疑惑地，为什么？玫哀怨地看着我，我才是你的妻子！妻子？我惊讶地。

叶子已经穿好衣服，白衣青裙使她若清水莲蓬，一头泼墨般的长发披在脑后，她盈盈地走到玫瑰旁边，抚弄着花枝，仿佛自语般说，如果我折断它，你们就再没有地方可寄存了，就得离开这儿。

我说我是女人，我只感觉到对桐的爱，爱得心碎！

上世我是你的妻子，我们为爱殉情，约好生生世世，可你走过了奈何桥。

叶子笑着问玫，他自愿过了奈何桥，追寻来生，你却怕忘记他而留了下来？是的。可他这一生是个女人，再也不记得你，所以说，你们一生都难把握，又去哪求得来生呢？

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爱我就害死我？

叶子微微一笑，怎么会是她害死的你？你也想害死我呀，可我就没有死。是你的心在要你自杀。

不可能的！

你很明白桐虽然没离开你，但早就不再爱你，你感觉生活冷漠而无趣。

眼泪从我脸上滑下，跌落到玫瑰花瓣上。

玫：你小时候活得很开心我帮你活，你现在不想活下去我帮你死，这都是为了爱你！

叶子：你会自杀，是因为你把自己的生命寄托给了人类脆弱的情感。而人生，能做到与自己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己。人，永远都不能忽略了自己。

夜里，叶子没有来，桐躺下，辗转反侧，然后他拿起手机，绝望地说，现在所有的人都指责我，鄙视我，说我欺骗老婆、玩弄情人，我被降职，众叛亲离……叶子，我只有你了！你如果不和我结婚，我会自杀。是真的。

叶子平静的声音，人生都有低谷，能顶过去，才能活着，以前你说得不到我就自杀，现在你又要和我结婚，我不能再答应你。

叶子，你爱过我吗？

很晚了，明天我陪你。

桐辗转、痛哭，然后他起身，拿起那把我自杀用的水果刀，压进了结实的手腕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