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往的那个年代,右派是遭歧视的。人皆避之,害怕沾染晦气。我却有一段同右派在一起生活经历。 我参加工作于七十年代。进单位正赶上“反击右倾翻案风”被拉入到大批判行列。 我的一篇题为《为什么在社会主义社会里还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的文章被领导们“刮目相看”。破格让我荣登厂“理论小组”成员。即而到各车间、班组巡回演讲!
何德何能?我自己清楚。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半罐子”文化底子。只不过从小喜欢看小说的我、驾驭文字还凑合。还感谢当时报上发表了一篇“文革”铁笔~梁效的文章。我从这篇充满杀气的文章里摘录了一些新词充实我文章的内容,实际上是很空洞的。但拙作被看好。当时就兴这个吗!
说来有点戏剧性。我主动请缨到厂最苦最累的原料班去工作。那是个对身体有害的工种,车间里有毒粉尘如弥雾。同时那里也是右派、落后份子“改造”的地方。领导很赏识我的要求!说:“青年就是要到风口浪尖中锻炼。”我成了进步青年。顺利的入团、当团支部书记,并担任原料班班长。其实我一没“野心”二没“好思想”确切地说是出于私心。当时我正长身体,一顿五馒头吃不饱。我看中的是原料班吃一月四十五斤粮,另有食油、黄豆、营养餐等补助。正是因为有了这段刻骨铭心地经历,才让我深深地感受到“四人帮”掌控时期,是那样的残酷、无奈…下面要讲述的是真实的,也是心酸的…
老何是我班一“不听话”的右派,也是全厂最受歧视的男人。运动一来首先拿他开刀。抄他的家~一间单身寝室。然后批斗!一天我接到举报,老何在干私活。我去批评了他。举报人见没大动静,又转告主任。于是主任带了一帮人去“抓现场”,将老何洗的袜子、老婆的花裤头等挂在脖子上游厂。每到一个班组,嘴里要不停地喊:“我屡教不改!…”从人们冷漠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在特定的时代,这种赤luo裸的人身侮辱,是何其正常!此类方式可看成“工人阶级坚定立场”“朴素的阶级感情”甚至一个人升迁的砝码!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他挺难的,爱人是瘫子,四个小孩他一人带。最小的女儿才三岁,还要带到男澡堂去洗澡。虽说是幼童,但赤身露体的面对,我们见了都不好意思。还不说对幼小的心灵会带来怎样的伤害!没办法啊!他又当爹又当妈…在这个扭曲的时,代看人都是双重性的,亲不亲,阶级分。右派属于“非常人类”所以不会有人去同情他!
我倒觉得他是一个真汉子!是个有情趣的男人!他写得一手好字,拉得一手好琴。厂里批他后,还要利用他写、画。他脱手能写出五六种艺术字体。又快又洒脱。他那个被说成腐蚀青年的传播毒素的小提琴抄走后,也没难倒他,他就用锯条,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拉出一曲曲忧伤的调子。这可能是他唯一释放心中压力的宝贝!
我欣赏他的才华!晚上不回家就去听他拉琴、模仿他的字画。他有一本民歌集转送于我,在当时只有《战地新歌》的年代里,我如获挚宝。受他的影响,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在厂里担当起办刊绘画的任务。我谱曲作词的厂歌,还参加了市文艺调演…。
老傅原来是宜昌市委宣传部的干部,能写一手好文章。是五七年下放到我厂的右派。十几年来默默无闻地从事苦工。仿佛只有这种笨重的体力劳动,才能荡涤他心灵的“污垢”。
那个年代批判会、誓师会特多,经常要写些稿件。而领导认定我是“秀才”,经常派稿差。我阅历浅,搜肠刮肚也出不了几个新词,就请老傅帮忙。他的文章严谨、细腻、扣人心弦。我也从不把他当右派。有一次主任让我写一篇“批邓稿,自然又得烦请老傅了。可他连连摇头不答应!我不以为然,吃定他了。
其实是我欠考虑,他处境“卑微”不愿得罪我们,一般的文章帮忙写一点也无所谓。凡涉及到政治命题的文章是有顾忌的。稿件没写成,心急如火的主任无法在我这里拿稿,一跺脚仓促上讲台,结结巴巴的空喊了几句,汗都下来了。我们彼此都尴尬不已,得罪上司是没好果子吃的。我的诚信度陡降!“前程”堪忧。那种积怨就不用细说了。做人难!做右派更难!
老傅一身的才华在原始体力劳动中消磨光了。他体弱多病。多年的粉尘侵蚀,他感到肺部严重不适,经常咳嗽、发晕。精神上、肉体上的双重折磨,使他的承受力一度达到极限。望不到头的日子,让他心恢意冷。青春消失了,人也没用了。他甚至觉得死比活着轻松。就在四人帮下台前夕,他决定结束这伤心的一切!他从容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永别了!这个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永别了!曾经一闪而过的希望、理想!恍惚中!他的手缓缓的伸向通往“幸福”“天堂”的380伏电门…。霎时!他的举动被一个老工人老张头看见了,老张头健步上前,一掌推开了他。在张的吼骂声中,他才醒过来。五十几岁的汉子,竟抱着老张头,象小孩一样哭个不停…
后来老傅平反后,没忘记这个救过他命的老工人。还特意买了贵重礼品,隆重登门拜访!
老王不是右派,只是平常话多,总爱发感叹!话题一开就收不住。言语尖刻,不记后果。,是我班“落后份子”,不受欢迎的人。记得那年毛主[xi]的一首新词发表。全班组织学习:“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老王可能喝了一点酒,学了几天的诗词有点牢骚,一冲动就口无遮拦,信口说道:“话都会说,如今好多人的肚子都填不饱,那来力气攀?屁话…”一言出口,震惊四座。都吓得不轻。特别是“戴帽”的人忌讳啊!继续听?有嫌参与反动言论!知情不报?更难说清!我真希望是酒话,说完便了!然而一切都晚了,第二天警察带走了他。这一去就是三年。三年期满出狱,老王变了一个人。头发也白了,妻子跟别人跑了,一个温馨的家也散了。真个是:“腥风岁月祸事多,夹起尾巴数日落。不慎该因言语滥,“戴帽”一簇添新卒。”
历史已经远去,“右派”二字被渐渐模糊、淡忘。现在的青年人,很难体会那代人的苦难。当年,我那些饱经沧桑的同事们,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我衷心祝福他们,晚年幸福!往事重题,只想告诉后人,不要忘记!
东海游龙
2010年1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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