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副校长还没赶到传达室就喊开了：老邱！老邱！弘毅老汉没有应答，眼睛好像有点对什么不满，失望地摇摇头，把电视机关了。电视机最后的画面是中央领导给某个92岁逝世的老革命鞠躬的场面。“真的一点也不浪漫，活到92岁，还是被这么多的人给包围着，谁知道这些年老人给被人灌了多少药水？”弘毅老人自语道。梁副校长跑进传达室，手里拿着套西服，有点命令的口吻说：“快换衣服！跟我去小会议室。”弘毅断然说：“我是看门的，去那里干什么？不去！”“校长叫的。”梁副校长提醒。“校长叫我看好门，不叫我干别的。”梁校长一脸的哭丧相，只好把衣服放下，双手拢成作揖状，“算我，不，算校长，不，算我们学校求您好不？”弘毅老人的脸露出顽皮的笑容：“不会吧？什么事还非得找个看门的？”

弘毅老人一到，校长的脸上现出了几分轻松，他刚刚把几年来办校的成绩说了一遍，那么多的数据，一次说完，难免不出差错的，但校长是个严谨的人，硬是自信自己一点问题也没有。难就难在有些数据是有问题的，为了说明一个问题，或者回避一个问题，要把数据做些修改的，而这个数据会对另一个数据以反面作用，到时只好把这个数据又做个改变，细心的人会发现同一个数据的前后矛盾。外国人最讲认真的，校长很害怕这个。市里的领导也在场，谁知道市里的领导需要校长怎么讲呢？问题已经出现，杰克逊先生已经在皱着眉头思考什么，好像发现了某个数据的纰漏。

众人有点惊异弘毅的出现，包括杰克逊先生。校长正好岔开话题，就介绍起来：“邱先生，我的助手。”穿西装的弘毅就用英语跟捷克徐一行打过招呼。也许是弘毅的诙谐的语调和娴熟的英语感染了大家，气氛果然轻松多了。

校长对弘毅说：“跟他们侃些好玩的吧。”

没等弘毅说话，杰克逊先生又问校长：“你们学校的培养目标是什么？”

校长示意弘毅，弘毅就眯着眼，笑容可掬地代替校长回答：“就是培养能帮助社会公众创造富裕、浪漫生活自己过上富裕、浪漫生活的人。”校长正狐疑，杰克逊一行却微笑着点头，好像这个回答很令他们满意。

“邱先生认为的浪漫是什么？”杰克逊先生直冲弘毅老人。

“就是发现、创造蕴含在社会现实中的美丽。”

“中国的传统教育不是很讲实惠的吗？比如读书做官论。”杰克逊先生扣住了话题。

“不，中国人历来讲浪漫。”弘毅说起了唐诗宋词，说起了中国画和书法，说起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传说，说起了京剧、京韵大鼓和河北梆子，说起了围棋和象棋……

杰克逊一行听得入神，不时露出羡慕的神色。

“能讲个很实际的人的例子吗？很能创造浪漫生活的。”杰克逊先生问。

弘毅就讲起了故里人物解缙的轶事。

解缙的门前是一个富人的竹园，过年的时候谢晋写了一副对联：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

thousands　of　bamboos　are　in　front　of　my　house.

millions　of　books　are　in　my　family.

富人很妒忌，把竹园里的竹子全砍了。解缙就把对联的上下联都添了一个字：门对千竿竹短，家藏万卷书长。

thousands　of　bamboos　in　front　of　my　house　are　cut.

millions　of　books　in　my　family　will　be　kept　long.

富人很恼火，干脆把竹子连根拔了，为的是破坏谢晋的对子。

解缙再把对联的上下联各补一字：门对千竿竹短无，家藏万卷书常有。

thousands　of　bamboos　in　front　of　my　house　will　be　lost　at　the　moment.

millions　of　books　in　my　family　will　be　kept　for　ever.

第二年，满园的竹笋又冒出来了……

杰克逊一行对弘毅的故事表现出高度的兴趣。看得出市里的领导对弘毅的回答也很满意。倒是校长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校长自己也说不出自己把弘毅叫来当临时助手是对还是错。

杰克逊先生最后握着弘毅的手说：“thank　you　for　your　romantic.”　校长挤到弘毅的前面，好像在提醒杰克逊又好像是提醒弘毅：我才是校长。杰克逊看了看校长，又看了看弘毅，笑着说：　

“you　should　change　your　roles.”(你们应当换个角色)

校长十分尴尬。

杰克逊问起弘毅的出身，校方的回答很简单：“右派。”“右派是什么？”这次临到校长挪揄杰克逊了：“右派就是右派，中国人谁都知道的常识！”翻译到底不能准确地用英文表达这个词，杰克逊想问弘毅，弘毅已经脱下西装，看门去了。

校方想辞退弘毅，又说不出口。管安全的老郑跟弘毅吹风：明年这个门要改革，学校要雇用金盾公司的保安。弘毅听了很高兴：“好呀。”

暑假的时候，弘毅请了七天的假，说是要帮女儿割禾。为免误事，他请来了黄埔军校毕业的老刘代岗。校方同意了。

农村归来，补课的老师笑话弘毅：“老师傅是何必呀，七十多岁的人，跑到农村去耍劳力，有那个心意不如给您女儿些钱，让她请好劳力做去，岂不更好？”弘毅笑了：“你们这些呆子，丝毫不懂得浪漫，你们知道赤脚走在田野上的滋味吗？知道夕阳照着滴落的汗水的美丽色彩吗？……”说得那些戴眼镜的老师满脸尽是羡慕的神色，最终，弘毅总结了：“这叫浪漫。”

第二年夏天，学校的大门的改造工程还没有开工，弘毅却突然没来学校上班，没有人说辞退他呀。

第三天，有人传出消息：弘毅老人死了。

梅雨季节的雨有些多，水位有些高。弘毅开垦的菜园子快要漫上水了，那些丝瓜、豆角、黄瓜之类丝毫不受惊恐，依然死命地长。但是到菜园子的路已经浸了，弘毅过不去摘菜了。

弘毅看了到处茫茫的水，说了句：“真浪漫。”

他把衣服脱光，放在篮子里，一只手把篮子举过头顶，身子下到水里，脚一蹬，往菜园子划去。

弘毅对毛主[xi]八十岁还游长江很羡慕，多次地跟年轻的学生谈起，还说自己也要游长江。

这里不是长江，离长江还远着呢。

弘毅举在头顶上的篮子开始往下沉，不一会，一切归于寂然。小山雀丝毫不觉得忧伤，依然欢快的叽叽地叫着上下翻飞。那些弘毅老人种的丝瓜、黄瓜们也是那么没心没肝地在阳光下疯长。

弘毅死了，认识他的人都说：“真可怜，一把年纪，做了河佬。那是何必？如今的瓜菜，快把钱一斤，便宜得打屁，犯得着舍命吗？光着身子来，光着身子去，真不值得。”

在北京工作的外甥发现了外公的遗言：“我要游长江，如不能活着实现理想，死了也要去尝试的。我的丧事一定要从简，切莫惊动太多的人。光着身子来，光着身子去，来于自然，归于自然，是生命的真谛。”

世人都在为弘毅老人叹息，同情他的可怜。他呢，丝毫不理会这个，大约他的魂已在长江遨游，风雨、浪花、山风与他为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