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陪父母去乡下舅妈家走走,路上,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母亲对我说:你爸爸过年连灯笼,对联都不准备挂。我诧异问身边的父亲为何?母亲替他回答:你奶奶今年过世了,他说他没心思弄这些。
心迅忽疼起来,但转颜与父亲说:爸,奶奶92岁高龄而去,也算老喜丧了啊。父亲带着明显悲伤的微笑语:知道的,但还是没心思弄得多喜庆。
我想岔开话题,问父亲:目前家族中奶奶应为最长寿的了吧?父亲说不是,说爷爷的大妹妹93岁才过世。
这样,一路上与父亲谈起了她,我的大姑婆。
爷爷有三个兄弟,四个姐妹,除了目前仅存于世的小妹妹长得瘦小普通外,其余三个姐妹出落得美丽非常,雍容典雅,大姑婆是他的大姐。
自我懂事起,就常听父辈们谈起她,特别是我年青时的三叔,提起她总不忘带丝埋怨与遗憾:“被他们家牵累了啊,不然,我现在驾着飞机在天上飞了,什么关都过了,政审却被卡下了。哎!”这时,奶奶总要瞪他一眼:能怪她吗?是你的命。三叔便红着脸诺诺说是。
后来,我见到了大姑婆,奶奶把她接过来住,最初的印象是她一脸慈祥和蔼的笑,个头高挑,一个发髻盘在脑后,清爽素洁,看到我就想抱我,笑得亲切极了,我一般叫她一声“大姑婆”后,就会跑远去,她会一直在我身后看着我,笑很久。而最多的印象是,她傍在门边,很安静的坐着,似有若无的望着什么,总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问父亲,大姑婆那个叫“三六”的儿子现在怎样了?父亲说早就不在了。我记了起来,对,好象早就听说过他不在了的。
“三六”这个名字,在我遥远的小时候就刻在脑子里了,他是大姑婆的男人三十六岁时所得的唯一的儿子。
父亲又在一边叹息:这是一桩冤案啊,前些年找到的材料里,地下党名单中发现了张姑爷的名字,原来他真的早就参加共[chan*]党了,可惜当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断了一切线索。父亲顿了下,又说:你姑爷爷很有本事,真才实学之人,通情达理,你的奶奶最佩服他,你奶奶佩服的人,你想啊,就应该很不一般了。
我点点头,望着车窗外飞速划过的冬天的乡野枯景,陷入了沉思。
父亲说的这个张姑爷就是大姑婆的男人,三六的父亲。土改时,被共[chan*]党当作地主恶霸镇压了,被镇压的一幕我在几岁时就听过大人们描述过,如今想起,犹如眼前。
我的这位张姑爷爷出身于本地最大的地主之家,一直在外读书,回到家后,在当地国民党政府任职,后来娶了我美丽娴雅的大姑婆,生了二女一男。因他家财大势大,他的弟弟以前与人犯过一件血案,解放后被枪毙,家也被抄了,田地财物悉数没收。
仇家怕我那有本事的姑爷爷将来会替他弟弟报仇,尽千方百计斩草除根,说他也参与其中,最终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把我姑爷爷押到一个叫“张家拐”的墓场里执行枪决,临刑前,姑爷爷乞求要见下他的小三六,但都没让如他最后的愿。
那个时候,才一岁多的小三六被我的大姑婆抱在怀里,让人看管在他处一间黑房子里。一声枪响后,姑爷爷拖着带血的身子,拼尽所有气力,围着一个坟坑爬了三圈,边爬边凄惨的唤着:三六,我的儿啊……最后气血竭尽。
不知人类犯下这些愚昧的罪孽有不有尽头?也不知佛尊们到底是怎样合理安排着这人间的事,但于未知的明天,渺小如蚁的人们除了回头望望,就只能小心亦亦步好脚底下的路了,实在无能为力改变或避开逼到眼前的当下,万难苦厄中,唯一的,怕也就是如我大姑婆一般,血泪竭泽后一颗空了的心,望着空旷的前方,浮起空空如也的笑。这笑,是万般无奈后的接受,是隐忍的痛彻心肺,是牵着孩子们的小手面对未知的前方,必得行去的坚强。、
当然,这是我长大成人后,尤其那刻高速行驶的车内,坐在父亲身边回想起大姑婆音容笑貌时的感慨了,小的时候,哪曾想过她经年的笑容里,是怎样一番内容呢。
一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一下成了一无所有,万人不耻的黑五类,连个栖身之所都没给她留下,她拖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住在一间牛草棚里,受尽歧视,其中的艰难与辛酸,自不必在此赘言,我只是偶尔惯常的想象一下:她带着三个幼儿,常时被游行队伍押着,戴上高高的“地主婆”帽子,四围的愚昧者在指点讥讽,谩骂,而她护着她的孩子们,空空的表情,在风中走着。
那个污秽的牛草棚,在我看来,因她的美丽素洁,安然静冷而温暖,而那般清雅圣洁起来。
胆小可怜的亲友们都在躲着她,生怕被牵累上,唯一更加走近她的,是我的奶奶,所以,那样困难的岁月里,带着六个儿女的奶奶常常竭力挤出一星半点的接济成了大姑婆这世上暖心暖肺的感念。
终于,歧视中,牛棚里的孩子们也长大成人了,他们至始至终都有母亲淡定温暖的笑容相随着,两个女儿出了嫁,而三六终是熬不过身体太虚薄的底子,一场病役过早带走了他,让他回到了临死都在呼号他名字的姑爷爷的身边。
往后的记忆里,姑婆婆常被奶奶接来住些日子,她总是力所能及的帮助做些事,之后,就是先前我说了的,她傍在门边坐着,淡淡的笑容中,似有若无的望着。中学时的我已学过沧桑一词了,有时侧面望着垂老时的她,都能感觉到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高雅,沧桑后的静秀,能想象出她年青时是怎样绝美的姿容。
在我整个记忆中,大姑婆从未与任何人言及过她的苦,从未言及过她所受的罪,尤其没有提起过大姑爷爷与三六的名字,她与我说过最多的二句话,我还记得,小时候,她亲亲的笑着,说:菊宝真乖,让我抱抱,我最喜欢菊宝了;我大了后,她还是亲亲的笑着,说:菊,你的奶奶是世上最好的人。
我现在想不起她说那话的时候,眼眶红了没,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大姑婆看着眼前活泼聪明的我,她开心,对新生的自心底的喜爱;还知道,她的心里记着奶奶的好,记着奶奶的仁德,她用这些填满她空了的心,带着孩子从容走过一程又一程。
父亲说,大姑婆后来一直随她小女儿,93岁寿诞后的某天,有着淡淡的阳光,她还是傍在门边静坐,似有若无的望着,如常的那抹微笑中,她永远睡去了,脸朝向姑爷爷赴刑时的那片墓场。
今天写来,心是安稳着的,我的奶奶也于前几个月过世了,她们姑嫂重逢在那边时,不知是怎样的一番感慨人间!
此刻,我望着那天,竟痴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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