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八年前认识我的。在那座古老的钟楼下,暮色四合的时候,成群的蝙蝠在天空中盘旋。她从复述过那一幕,但我敢肯定这是一个意外,我像个女杀手,突然出现在她的小屋里,夏天还没来,我又白又小,看起来却比这房子还大。
小屋是她的工作室,窄窄的玻璃门,到处都是布料,从地板一直堆到天上去,花布、棉麻和绸缎。我气势汹汹的说,我要订做四条裙子:一条墨黑,一条桃红,一条水蓝,还有一条开满牡丹花。然后我付了定金,付钱的动作也气势汹汹的,我以为这样才能镇住设计师,让她不敢轻视一个很懂的顾客。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开始。我也没有问过,她是不是第一次就被我弄烦了?一定是这样,因为她牢牢的记住我,之后再也没有忘掉过。而我先是拥有了四条美丽的裙子,渐渐的,整个小衣柜里都挂着她做的衣服,衣服有名字,叫九三一三,她的小店就叫九三一三,只出售她设计的衣服。我曾经说过要把这个名字写进小说里,就写旧上海两个女子的故事。而我和她出生在同一座北方城市里,天空灰蒙蒙的,街巷的名字都有一千年那么老,这里曾经锦绣成堆,有踏歌而来的侠客和书生。当我站在九三一三里,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看见幕天席地的绫罗和花朵,我千金散尽,双眼空空,以为穿上一条好看的裙子,我就能让人爱恋一生。她是给我做裙子的女孩,她叫力川。
力川不算美,在人群中总显得冷淡,其实不是骄傲,她是不知所措。只有那些花布最能透露她的底细:看!她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她在我的小桃红旗袍上镶了湖蓝盘扣,她在繁复妖娆的花布上绣花,百啭千回的重,重得简直要让人长啸一声,她把十几种花布拼在民国范儿的底料上,缝制旗袍长衫,起个名字叫"七公"。这件"七公"是做给于丹的,那年她在电视上讲昆曲,惊红駭绿的心情要借着几件衣裳来还魂,这是男人们不懂的事情,我带她去了九三一三,一口气做了七件衣裳,每一件都有名字:玲珑、小桔灯、花想容......铺满在床上,于丹的女儿只有四岁大,一看见就指着这件"七公",说喜欢,说妈妈留着给我穿。
每一件衣裳都是孤独的,一旦它被人爱过,就有了故事,它旧了过时了没人要了,那个故事还在的。有一年在上海,忽然遇见暴雨,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响的雷,直接在耳朵里炸开,也没有看过那么白茫茫的雨水,烟波浩渺的。我躲在东湖宾馆的长廊下,等朋友来接,他说一转过来就看见你,像个旧式女鬼。那天我穿着力川的桃红旗袍,洗了好多次,面料又软又糯,旧旧地贴在身上。几年以后他去了加拿大,给我打电话,说那边是深夜,他一个人看《胭脂扣》,说如花正在一口一口的吞鸦片膏。顿了一下,他又说:我记得你穿旗袍的样子,头发湿漉漉的,女人做鬼也比男人勇敢。之后电话哒地一声挂断,此后再无音讯。他曾经是摇滚青年,刺青,迷恋小药丸和女孩子漂亮的臀部曲线,四处流浪多年。我甚至不敢相信他打过这个电话给我。
力川,我这才相信那个灰姑娘的童话,衣裳是有魔法的,你就是懂得魔法的人,所以你会更加孤独。我有一个女儿,我不要她像你,我怕她会受苦。但你是我的女友,我又情愿你是这样的,敏感并且直接,对真善美有着极度的要求。
我生日那天,她寄了一个布镯子给我,是她做的,说一定要戴哦。我真的戴,穿黑色晚礼服,戴着这样一个镯子,并不是谁都喜欢它,可是谁都能得到的东西称不上了不起。她一个人跑到山脚看荷花,给我发短消息,告诉我那天的月亮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她一定哭了。她谈恋爱,总是喜欢坏男人,一个会用陕西方言唱两只蝴蝶的光头歌手,一个极度反对城市的古琴制作人。都是最坏的恋爱,也是最好的恋爱,我看着她从植物一下子变成动物,用尽了料峭的路数,再看着她伤心,躲在小角落里一口一口吃掉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依然单身,养着一条喜欢吃素的狗,每周末穿过半个城市回家陪父母吃饭,不喜欢应酬,画画,缝衣服,绣花,晚上出去跑步。可是她做的每一件衣裳都在说话,它们自由,热烈,渴望爱情。冬天见面,她的阴丹士林蓝棉袍、深灰帽、梅红包都是自己做的,脸型严峻,像哈利波特里的女巫,可是我知道她比爱情更柔软。大多数女子都在失败的爱情中受伤,当新的恋情来临时,不愿意再付出,就像一个小店,先来的坏顾客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后面的好顾客却被无端的挑剔和拒绝。我跟于丹说,力川是最傻的姑娘,无数次摔倒在同一条河流里,每一次却都全情投入。也许她难以抵达现实的安稳,却会拥有好多真的故事,所以九三一三是一个奇怪的小店,爱多到伤害都拿她无能为力。
这么多年,力川的故事一丝一缕织成了我衣柜里的衣裳,有些只穿过一次,而八年前我们就是就这样相遇的,我希望老了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穿得像个小姑娘,眼神明亮,涂着鲜艳的指甲,满墙的花都落下来,我们坐在阳光里想一想爱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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