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见,那是缘分。
学校毕业后,我被分到这个处在大山深处叫“古州”的乡镇。听老人们说,这乡镇在明清时候,是茶马古道的驿站,可热闹了,不错,从哪些古老的街道和商铺可以看出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那年,我才18岁。
工作了,父母欣喜若狂,请了三朋四友,五亲六戚,杀了家中母亲养了近一年的肥猪,在家门口那个牵牛花开满篱笆的院子里,高高兴兴的祝贺。
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出了一个人才,全村人可乐坏了,包括村上的领导悉数到齐,每人手中提着一把水壶,全家人来吃的昏天素地,还煞有介事的交待我,工作后一定要听领导的话等等之类的。
确实不容易,千百年来,小山村与世无争,难得我的父母姐姐们,眼观看得远,竭尽全力供我读书,总算供到中专毕业,工作了,成为全村人的骄傲。
人事局分工了,我是一个男生,带着几个小女生回来,自然,就分得最远,还是在山那边的乡镇,离家30多公里的地方。
乡上的人们可高兴了,总算分来了一个有学问的人,那时候,只要高中毕业,就招干分工了呢。党委书记亲自开着那张蓬蓬作响的北京吉普,出来到山垭口的地方接我。自然,读过书的人,就分在了办公室,从此,与文字接下来不解之缘。
乡上,食堂里煮饭那个小黄毛丫头,叫小仙,很土的名字,但她长得很秀气。
乡政府30多人,都在食堂吃饭,每吃一顿,记上帐,到月底结算,从工资里扣除,记得,那时候的工资是40多块钱。买菜买米的是总务烧火做饭都是一个人,那个叫小仙的小丫头可辛苦了。
像在学校里一样,每天天蒙蒙亮,我就起床了,跑很远的公路去锻炼,那时候,刚看了《少林寺》,跑到很远的大山头上,迎着初升的曙光,五疯六扯,“练武”呢。回来后,就到附近潺潺流淌的小溪里,洗个冷水澡,才去上班。
年复一年,看到小仙确实很辛苦,就帮她烧火,喂猪,劈柴,当然,不可能周游世界。
日久生情,慢慢的,她对我有了好感。隔壁那个即将退休的老革命对我说:“孩子,那个小仙可能是看上你了,你看看她打饭的时候,总是悄悄的往你碗里多添点肉呢。”
那时候,我就什么也不懂,就知道自娱自乐,清晨,在高高的山巅上,大声歌唱,什么“青青绿草铺满山下路边开野花,河水弯弯围绕着她,那是我的家”,什么“在那挑花盛开的地方,有我童年的故乡”等,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对着天边绚丽多姿的彩霞,唱什么“远远的见你在夕阳那端,打着一把细花阳伞,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半掩去酡红的面庞”。
在那盏煤油灯下,我没有读《西厢》,是一个人,在看套上下册百读不厌的《红楼梦》。
我真的很傻,傻到不知男女之情。直到有一天,你直白的对我说:“哥,我们两个处朋友好吗?”我说:“我们现在不是朋友吗?”你用手轻轻捻着衣角,说:“我说的不是一般的朋友。”
那晚,我和你漫步在山巅上,傍晚的夕阳,映红了你青春的笑靥,你屁颠颠的跟在我身后,我在路边采摘了很多野花给你,虽然那些花不是很漂亮,但很香,有一股糯米的香味,我们当地叫染饭花。
一直到了夕阳西下,我们才在朦胧的月光下回家,回到公社上那间老气横秋的瓦楼房宿舍。
一路上,我讲着学校里的故事,讲着红楼梦的故事给你听,你清澈的双眸,在月光下是那样清澈,生活的渴望,写在你的向往的神情中。
从此,我们无话不谈。
【2】
你对我说,从小,你就失去了母亲。
那年的寒冬腊月,大龄的母亲总算怀上了你,嗜酒如命的父亲,总算不再欺负和凌辱你的母亲了,可怜你的母亲,在农村那个古老的土炕上,因难产而撒手人寰,没有能看到你的模样。
从此,你在姥姥的怀抱里长大,十八岁那年,你父亲总算去找领导,说,他要退休了,按照政策让你“抵班”,于是,你就进了乡政府,成为人们都不愿意做的炊事员。
你瘦弱的身躯,如风吹杨柳,真的无法想象,你是如何把那把大甄子端到大锅里煮饭的。自从有了我,在承担起办公室工作的情况下,大甄子就成了我的专利,反正,我也没事呢。
记得吗,那年冬天,我买来了碳火,屋外,下起了我们出生以来看到过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可冷极了。我们面对面,坐在火塘边,燃烧的火焰,不但温暖了彼此的心,更激发了我们的情。是你主动,说,哥,我很冷,你能抱抱我吗,我说,你是小孩子呀,你边说就坐到了我身边,慢慢挪到了我的大腿上。
于是,我吻了你,那是少男少女的初吻,只感觉,我们像在雾里云里,轻飘飘的,直到我手臂酸痛,对你说,小仙,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全身烫得热烘烘的。
你狠狠的瞅了我一眼,说,你真是书呆子,人家是喜欢你呢,就不知道,真是的,笨死了。我们从此信誓旦旦,未加考虑的海誓山盟,决定厮守终身。
第二天,雪还未消融,县上的领导步行来到古州,对我说,美泉,县上决定了,让你去离这里80多公里的蒿枝地乡当领导,这是组织上多次考察,很多老领导都推荐的结果,你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要辜负领导和群众的希望。
一周后,乡上的党委书记,在你煮饭的那个食堂里,举行了简易的欢送大会,让那张破旧的吉普车,送我到蒿枝地去。
冬天,还没有过去,我感觉,真的很冷,在车里,送我的副乡长说,老弟,想我当年,36岁了,才当到副科级,想不到你们读过书的人,就是厉害,那天组织部的张老部长来下乡,就说,县委书记对你上报的材料赞不绝口,有情况,有问题,有对策,而且,从古州的角度,还提出了全县发展的思路,我就知道了,你前途无量呢。
那年,我20岁。
我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总感觉,我离开了你,谁来帮你忙,那些粗大的柴火,谁帮你劈小,那个庞大的甄子,谁来帮你端进锅里。
好像心有灵犀,我回过头来,看到了,你在雪地里追着车奔跑追来,你那件白底红花的衣服,是那样耀眼,像那天晚上我们烤火时候火塘里红红的火苗。
“师傅,能停一下车吗?”我对开车的师傅说,“嗯。”车停下了,那个副乡长和师傅走到山转弯的地方去抽烟,我迎着你走过来,看到了,你嘴里哈出的热气,已经蒸发成满头的汗水,没注意看看,四周是不是有人,我们紧紧的相拥在一起,那一刻,没有话语。
天涯路遥,从此,我们望穿秋水。
【3】
知道你要出嫁,是两年后的事情。
我说,你有时间,来蒿枝地看我,你点头,你说,以后你到县里开会,也要来看我,我也点头。
不是你无情,是生活,剥离了我们的情感,是缘分,分隔了我们的爱恋。从此,盼着彼此的信,不是你不写,不是我不想,是在崎岖的山路上,那些踢踢踏踏的马帮,太慢,直到那一天,邮电局的人,那个胡子拉碴的赶马老哥,把一大包包裹,其实,全部是你写的信,送到了蒿枝地,我才知道,你要出嫁了,你已经出嫁了。
请好了假,披星戴月,我步行往古州赶。
那晚,我在村上下乡,支书说,美泉,我们理解你,今晚实在是太晚了,明天,你跟着马帮,骑着骡子去,要快一些,我说,不用了,我身强体壮,不是这样还要锻炼身体呢。
于是,我拿着那支手电筒,背着那个帆布包,看着天上的北斗星,像当年,找红军一样,向着乡镇方向走呀走,30多公里路呢。天刚蒙蒙亮,我走到了乡上,刚好,那张魁四轮挂拖斗的东方红牌大拖拉机,要拉山货出去,那个麻子师傅二话不说,让我在拖斗里睡觉,说,一会儿就到了。
“领导,到古州了!”听到了几声叫喊,我醒来,已经是下午要吃饭时候了,来不及说谢谢,我们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用袖子抹去了头发上的露水,搓着冻僵了的双手,向古州的乡里跑去。
一个在办公室打盹的女孩问“你找谁?”我说:“你是不知道我,我原来就在这个办公室呢,我回来办点事情。”
“哦,”她说,“那我能帮你什么吗?”
“你知道小仙吗?”我说,“食堂里煮饭那个。”
“知道呀,你说小仙姐呀,她今天结婚呢,诺,你看桌子上,有我们分发的喜糖呢,”
“她现在在哪里?”
“在她老公家那个寨子里请客呢。”
问明了你老公家的寨子,我马不停蹄奔来。
那是个大山环抱中最原始的小山村,从那一间间像蘑菇似的茅草房可以看出来,这里是多么的原始与落后。站在山头上,我看到了,村子中央,几棵大榕树下,人声鼎沸,你和那个牛高马大的人,在向亲戚们敬酒,你的笑靥,还和当初我们分别时候一样。
我万念俱灰。
【4】
三年后,县上开“四干”会(当时,县乡村组称四级干部会议,简称“四干会”)。
我还是我,出了偶尔给同学写信,还是在看那部毕业时候班主任老师送我的《红楼梦》,密密麻麻的在那本笔记本上写日记,倾诉的,不仅仅是对你的怀念,更是人生的一份无奈。
突然,我看到了你,和你的同事,在逛街,你没有太多改变,只是,越来越俏丽了,当初的扎在后面的两条辫子,而今已经并成一条马尾辫。我内心一阵涌动,对和我一起走的同事说,我们先走,我找人还有事。
迎着你我走过去,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的惊讶。
记得“四干”会是在春节前。那天,在那个古老的茶室里,我们身前的茶,冒着袅袅热气,那热气,慢慢升腾在装修豪华的屋顶处,消失。
你低声问我,你结婚了吗?差不多了,我瞎编说,看着你那红红的嘴唇,真难以想象,当年的初吻,而今已经易主。孩子还好吗,我问,嗯,你说,生了个女儿,听话呢。还是祝贺你,找了个好归宿,我说。
你眼泪哗哗的流下来,哽咽不已。
一会儿,你泪眼婆娑的对我说,你自己还是要考虑自己的事情了,你父母年龄大了,你家就你一个男孩子,他们老人望眼欲穿呢。
我无言,真是的,要你瞎操心。
后来,我从你同事那里了解到,你的婚姻,其实是一场梦,不可思议的梦。
我走后,古州那个管司法的,牛高马大的老民族,就天天追你,买好吃的好穿的给你,哄你,说,美泉当官了,不可能再看上你一个煮饭的人,你还是趁早断了那份幻想,嫁给我,我用生命保护你,让你过好日子,劈柴之类的重活,我全部包了。
你坚决不同意,于是,给我写信,写呀写,很多封寄出去,如石沉大海,就不见回音,未几,你心如死灰,真的应验了老民族说的话,想,是我变心了。
其实,有谁知道,是山高路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那段时间,老民族经常手里拿着一把当时很时兴的跳刀,来吓唬你,说,你不嫁给他,就杀了你全家,其实,你全家,也只不过是你成天醉生梦死的父亲和你,你真的胆子小,诱惑恐吓,于是,你就无奈的答应了。
有缘,不一定牵手,无缘,就没有份。情,就没有互动,爱,搁浅在那年的冬季。
可怜的你,从此,像狼入虎口。那个老民族喝酒醉回来,稍有不满意,就拳打脚踢,虐待你,折磨你,说,你就没有本事,生了个女孩,是不是想让他家断了香火。
不是旧社会,但我知道,你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爱莫能助,是因为阴差阳错,你已为人妻,为人母。
苦闷的时候,我只要加倍工作,用身心的疲惫折磨自己,但愿忘了你,忘记曾经的相拥,忘记曾经的初恋。
不久,领导关心,我去北京学习。
山里娃,能够到祖国的首都,当年那份荣幸,乡上的领导和职工,不亚于欢送去抗美援朝的将士。我不会拍马溜须,是因为乡长看上了我,人才不怎么样,就才华出众,质朴善良。
三个月的学习培训回来,乡长找我到办公室,说,美泉,你知道吗,组织上对你寄予厚望,经党委政府研究,才让你去学习的,就是我们正职,到北京的机会也很少,是我向县里多次反映,加上那些老领导的提议,你才有机会去呢。
感谢乡长和领导们,我说,我一定好好工作,不辜负领导的厚望。
除了工作,我还要向你说个事情,我家那个小芳,初中毕业后,没有能够继续升学,现在办公室打杂,你也是知道呢,你对她影响怎么样。
我不置可否,乡长说:“她大伯在县上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你要喜欢小芳,真的前途无量。”我说:“我是农村出来,可不敢高攀。”
“你说哪里话,谁不是农村出来工作的人,农村出来的好呀,朴实,善良。”
“我家还有一个小妹呢。”
“唉,你别说了,我都知道,那是封建社会的产物,你们是从小长大的,那不是爱情,是亲情。”
我忙回家,向父母说了领导的意思,父亲抽着旱烟一言不发,母亲可急了,那你小妹怎么办,我说,那是我小妹呀,母亲嚎啕大哭。
姐姐说,娘,兄弟长大了,婚姻大事由他自己做主吧,现在不是旧社会,不兴包办呢,小妹安排一个好人家给她就是了。
从此,我成了新时代的陈世美。
情,特别是爱情,就没有互动,不知道是传统还是道德,我和我家那个就知道玩的小芳,还是生活到如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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