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完母亲的电话,我就瘫软在沙发上哭笑了。
女儿凑近身边,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以值得我这副神情?我说,母亲有史以来体现爱怜了,掏钱给我买了一身红衣服!妹妹抱着输液的小毛丫,说,那我应该高兴啊!我说盼了三十五年了,终于盼到了今天,可却是我步入三十六岁的特殊日子。
妹妹顿时低头不语。我继续喜极而泣。而女儿除了递纸巾也不好说什么。
我们这里有句俗语,说是三十六,四十九,不死也要掉块肉。还有个讲究,三十六这年要穿红衣服,且必须是亲人给你买的。妹妹前几天给我买了个红毛衣,迷信的母亲怕我万一有什么闪失,这会紧跟着力劝我过春节一定要点纸烧香。
我嘴上答应的痛快,但母亲知道我从不下跪磕头,也明白我不信邪。可她为了我的安危,竟专门打电话一再叮咛。这叫我怎能不震惊?又叫我的心怎能不触动?她听见我笑,临挂前不厌其烦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故意玩笑说,怕我倒下来不能给全家服务吧?母亲假意生气了,训斥我,说的这叫什么话!我哭得更汹涌了。妹妹和女儿无法阻止,也阻止不住。母亲还在对面絮叨,不忍她伤心失望,于是赶忙说,放心吧,我永远都是她温顺的乖乖女儿。
母亲这才心安。我却平静不下来了。
从小,就渴望红色,却没有享受到这份关照。母亲为了家,常年奔波在外,晚上回来,不等我流露不悦,她早已拖着疲惫进入梦乡。第二天,睁眼一看枕边,母亲不知何时早已出去,我不得不泪流满面穿着表哥的一身黑去学校。
同学们投来嘲笑的目光。这也就罢了,要是逢六一,或元旦表演节目,一准没我的份。人家都穿红毛衣,哪有多余的借给我?不用猜,难免取消参赛资格了,而我又是多么喜爱唱歌。大家聚集在操场上了,教室里,只有我孤零零的身影。
我哭得更厉害了,放学回家索性脱完,把满腹委屈宣泄给父亲:又不要钱买,只是用旧红布缝制,难道母亲连这点功夫也没有吗?父亲在旁手足无措,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唯有耐心地乖哄:等你拿了三好奖状,等你考试得第一名,等你小学毕业再买。
不是父亲的承诺无济于事,也不是母亲没心,辍学后,农活繁重,家务又肮脏,期间是给我缝过一身红,过年穿了一天,便小心翼翼压在箱子。等到来年再取出,尺码明显小了窄了。哭得暗无天日,醒来梦想着母亲能够弥补一次,她却用结婚找了借口。
出嫁那天,母亲让我里外都穿着红,随后把两身红搁置家具。我一点也不欣慰,相反还很难过。我想听她说句肺腑话,说句安慰我心的话。因为我对婚姻的选择是冲动,托付终生的男人也不是我所爱。
要是她好歹张口,我会尾随父亲耕种,还会多留几年分担她的苦愁。她只顾忙着招呼亲朋好友,对我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千呼万遍的母亲就是这样冷酷么?
绝望地掉头而走。
婚后不久,出意外的父亲扔下了她。我更不敢奢望母爱了,对着父亲的遗像,我释怀了一切。整个冬天,我都一身素白陪着神志不清的她,我们之间愈来愈缺少沟通,以至于相对无言。春天来了,她的伤口逐渐愈合。
我盼望着她能为父亲和我们重新振作。
她锁了大门,撂下弟妹,再嫁了。
我对红的梦破灭了,我开始恨她的无情。
恨归恨,日子还是要过。首先是无助的弟弟得安顿。妹妹还好一点,在学校教书。我当起了老大,扛起了父亲的重任。累了,哭了,没有人理睬。遭受人身攻击了,遭遇生活的风暴了,独自承受,黯然疗伤。不过我时常在夜半哭喊着,妈,你在哪里?
身着白色,便是父亲西去三年。
窑洞被水淹了,院子的蒿草半人高,田地一片荒芜。迫不得已,妹妹跟随妹夫去了千里之外打工,弟弟十六岁,却在厂里和成人一样上班。我恨她入了骨。我甚至发誓,一辈子也不要和她有瓜葛。我让舅舅帮我质问,她还是怀胎十月生下我的那个母亲吗?
又一个除夕来临了,她孤身一人,下跪在父亲坟前,泣不成声。
为了父亲,我原谅了她,并给她买衣物。连同厂里八年挣的工资,都接济了家里的困难,但我对她,对这个生了养了我十八年的母亲,没有一丝所谓的爱意了。
她问我什么,我都是不。她给我什么,我也是不,她乞求我什么,我还是不。
她不知是愧疚还是真的心疼起我,连续半年,一概来家给我送蒸好的馒头。我摇头摆手,她却不在意,硬是放下就走——也不吃饭。我说她其实不必这样下贱的——因为她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大人。
她哭得肝肠寸断。我说,我想知道她究竟活什么呢?
她不言语,只哭得全身抽搐。我说,她没给过我温饱和安全,也不是我的精神领袖,我不知她既然生那么多孩子,又不管是为什么?她说为了父亲,为了爱情。而父亲却欺骗了她整整二十二年。我说父亲用自己性命换来的女人,如今就是这样的“爱”么?
弟弟09年的正月初六结婚,2010年的三月三生下了小毛丫。他们夫妻外出打工,照管孩子的任务无疑落在母亲身上。母亲多少年没有带孩子了,突然来了小毛丫,她一下难以适应。只每月准时的打疫苗她就受不了,这个时候,她第一个先大呼小叫我。
在我的印象中,她没有这么脆弱。可她确实是苍老了,老的连我这个女儿都不敢认识。看着她的满脸皱纹,看着她的双手青筋暴露,看着这个被生计压迫,又被父亲打倒的女人,我没有走出去,再次酸楚地帮她挑起生活的大梁。
上个星期,她和继父来了,给我拿来了一个铁钩。说是我的侍弄炉盖不好用。三天后,她又给我蒸了豆腐包子,说是我近几年瘦了许多,再不好好吃,身体会不消。她何时看见我的死活了?她把我拒之门外就不闻不问,她把我半生都当男人一样使唤,以为她的女儿铁铮铮,顶天立地?
和女儿逛超市,她特意给我买了大包小包的零食。女儿迷惑不解,她说我从小营养不良,到大一点就去地里拼命干活,再大一点就相夫教女,之后又去上班,要是不补的话,这一生体质就彻底垮了。
我的母亲,我爱了三十五年又记仇了三十五年的母亲,你让女儿该怎么做?你让我该说什么?你又让我怎么想?我的血液早已融入咱们家,我早已习惯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早已视你为我生命的支撑。
我苦苦的等待,便是希望你能像小时我生病一样,甜甜地亲吻一口,拥抱一下,而后得到两角钱的气球,五角的糖葫芦。我不贪心,父亲在时都说我是最容易满足的傻孩子。我不要表面坚强,那样我就能得到你不尽的抚慰。
你的确没有像今日这么额外关心我。每次打电话,你一概不问我的忙闲,也不问我在外在家,更不关心我的身体是否安然,开口就是命令式的口吻。不是帮你办理琐事,就是用我给外人理人情。
时间长了,你一成不变的语气几乎成了我的恐惧。妹妹有时也禁不住说你让我过活的安宁一点,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三五天不见,抑或半晌不打电话,手脚就发痒。我是没用钱权孝顺过你,也没给你出过大力,而你总是不等我主动,却率先索取。
这让我觉得,我是你的私有物品,你把我当石头,当木偶,我根本不是你活生生且有思想的女儿。就是哄外人,你也哄骗的心服口服,对我,你却理直气壮。为此,和你的感情一直淡漠。你现在知道疼惜我了,可知迟了多少年的多少步?不是说过恨你一生一世么?
怎么稍微对我好点,我就受不了诱惑了?你给我买红衣服了,这是事实吗?叫我如何相信呢?对你三十五年的积怨在这一刻消失化解了?血浓于水,还是爱有心灵感应?我哭着,哭我为了家,舍弃了爱的人,耽搁了事业;我哭着,哭父亲在泉下保佑咱们一家人苦尽甘来,继而笑着,笑我的红回来了,笑我的梦成真了。笑我付出惨重的代价了,却不感到丁点后悔。
百感交集。在这一瞬间,我全然忘却了往日的恩怨纠葛。
母亲,我破例答应你,三十六这年,穿上你的红,保证下跪磕头。同时想对你说,女儿永远爱你,永远爱你的女儿。要收笔了,让我祝福你健康长寿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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