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通了她的电话:“悦,我想你!我、我去看你,好吗?”
拨了这个电话,他如释重负,这个电话如聊斋里的一个千年白狐,时时诱惑着他的欲望,让他不得安宁。况且一想到今早发生的事,他就有点恼羞成怒,恨得牙痒痒的,打了这个电话,他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昨天下班,走出了公司大门,他似乎猛然间才发现,天空中飘着小朵的雪花,那雪花那么轻柔,那么飘逸,那么富有灵性,他突然间就有些感动,不由自主地联想:像羽绒,像白云,像棉花,对,像棉花糖!棉花糖……棉花糖……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触摸了他内心最隐秘的柔软,他一下子就化了。
一辆黑色的宝马,一如既往悄无声息地滑到他的身边,他知道,这是接他的司机。这个忠诚的仆人,像时钟一样的精准,从没误差。他挥了挥手,让他独自离开,自己却裹了裹大衣,走进了雪花飘扬的大街,他隐约知道有一条街的拐角处,有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他从车窗里看见过呢。
他费了很大的工夫,找到了那个小摊,买了两支棉花糖。那糖洁白轻柔,像两团云,吹弹得破。他拿着这糖,一时间有了点微醺甜醉的感觉。他好像第一次如此不顾形象,举着两支糖,在不少人好奇的目光河流中,有点飘然地回到自己的别墅。
妻子抱着名叫雪儿的京巴狗打开了门,看到他手中的棉花糖,似乎愣了一下,眼里顿时就现出两朵晶莹跳跃的小火来,可是他冷冷地说:“不是给你的,你别动!”
妻子眼中的小火熄灭了,家里又恢复了往常的气氛,他感觉到开着暖气的房间比飘雪的大街冷多了。
他把两支糖插在床头的一个花瓶里。晚上睡觉的时候,那糖就浮在他的眼前,像两团甜蜜的雾。他的思绪也像那两团雾,聚散无形,可又固执缠绵,那无数次在脑中叠加的画面,又不自觉的播放出来:青涩有点晦暗的天空,一个叫悦的女孩,手里拿着棉花糖,依偎在他的肩头。她像个吃云的精灵,用舌头扯着云朵,不时地也给他来一口。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的时光,就在一支棉花糖的撕扯中,甜蜜地溜走。悦说,她最喜欢棉花糖,因为它能把最小的甜蜜膨胀成最大的幸福。其实他知道,悦知道他没有钱,悦顾及他的绅士自尊呢,她从不要巧克力,尽管她无比喜欢巧克力。他曾感动地搂着悦,说他一辈子都给她买棉花糖……
他突然有了想给悦拨电话的强烈冲动,这个冲动曾无数次出现过,但每次拿出手机,他就犹豫了,他不敢面对悦,就像暗沟里长出的黑蘑菇不敢面对阳光一样,因为,他愧欠了悦。
他强迫自己按下了勃起的念头,心却又一次阵阵地疼。恍恍惚惚,半睡半醒,折腾了大半夜,天亮的时候似乎才沉沉地睡了去。
早晨醒来,他第一眼就看到花瓶中的棉花糖不见了。他连忙起床,冲进客厅,妻子正拿着棉花糖,一点一点地扯着喂雪儿呢,雪儿无比兴奋,在她的身边摇头摆尾,欢蹦乱跳。
“你怎么能乱动我的东西?!”他怒不可遏。
“你的?这屋子里什么东西是你的呀?别忘了,我是法人!”妻子恢复了惯有的高傲,语气冷得能掉下冰来。
“你———,欺人太甚!这么多年不是我没日没夜的打拼,你能有什么?!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引诱我的?你爱我吗?我看你对雪儿都比对我有感情……”
“哟,你还好意思和狗比啊,狗比你忠诚,比你有趣儿……”
他一时语塞,也是气头上口不择言,自取其辱了,这么多年,他何尝不像一条狗一样活着?
他摔门而出,走在大街上,想给悦拨电话的念头又一次钻了出来。这次他似乎想都没想,拿出了手机,拨出了一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悦,我想你,我、我来看你,好吗?”
电话的那头似乎矜持了一下,但还是传出了一个轻轻的声音:“你来吧,我在‘今日时光’等你。”
他没想到悦答应得这么干脆,他以前设想过很多结果呢,比如悦怎么痛哭流涕,怎么骂他忘恩负义,或者干脆就不理不睬,这些都是他所能理解的,唯独这样的干脆,倒使他有点手足无措。‘今日时光’他是知道的,那是他们以前经常路过的地方,有一次他下决心带着悦进去坐过一回的,一个带有怀旧情味的小茶楼。
他理了理头绪,关了手机,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去了昨天买棉花糖的地方,买了两支棉花糖,用一个盒子装好,驱车奔向了悦的小城。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了‘今日时光’。
那茶楼似乎没怎么变化,一样黯淡的色调,一样忧郁的歌曲,一样摇曳的灯光。早晨,茶楼里没什么人,他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个角落座位上的悦。
他拎着盒子,坐在了悦的对面,四目相对,一时无语。
他看着悦的眼睛,希望能看到悦眼睛里闪出的晶莹的小火,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他每一次都是被这样的小火点燃得热血沸腾,今天哪怕是愤怒的小火也好,可是,悦的眼睛无比的清澈,无比的冷静,冷静得让他想到了雪花。
“悦,我……”他僵笑了一下,悦也僵笑了一下,算是招呼。
“给,你喜欢的。”他把棉花糖递了过去。
悦一点也不惊讶,她似乎早知道里面是什么似的。
她拆开了盒子,两支棉花糖像两只长绒兔,静静的躺在盒子里。悦好像手有点发抖,她想把那棉花糖拿出来,可是棉花糖下面与盒子粘住了,悦怎么小心地拿,那糖拿出来时只剩了一小半,融化了的部分呈现出焦黑色,像污染了的雪团。
悦把棉花糖把玩在手里,又随口一吹,那糖就四散开来,像雪花一样飘舞,
随即落在地上,落在桌子上,也像雪花一样很快融化了。
悦自言自语,好像也是对他说的,“卖糖的真会哄人,那么点糖,虚夸成那么大的一团;吃糖的人真傻,她早就应该知道棉团越大就越不甜的。” 两行泪像两行决堤的小溪,顺着悦的面颊弯弯得流了下来。
他有点慌了,“别这样,悦,我说过,我会一辈子给你买棉花糖!”
“哦?还记得这句话呀,别记着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就不喜欢棉花糖,我最喜欢的是巧克力。再说,那脏了在地的棉花糖,还能开出洁白的棉花来吗?”
悦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向门外走去。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雪花飘飘扬扬正下得欢,一如吹散的棉花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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