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大街上,满眼里看见的净是钱了。
去淑女屋,一件件白色钩花开衫领毛衣和棉布长裙挂在绿色的壁柜上,带来记忆中裙裾飘飘的缥缈梦境,年经的店主坐在藤椅上,就着原木桌喝茶,遥遥的不知哪里传来女子拨琴弹筝的音韵。好看的衣裙,好听的音韵,就连店主的态度也好到令人心生温暖,只有一样不好……太贵了。
就是打了折之后,一件毛衣也要500多块。
回来路上,就见公路嗖嗖地往后倒,一寸寸都是钱啊。
司机开了音乐,正是时下流行的歌曲,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我皱眉头,司机知我不喜欢,马上换了频道。
小沈阳:钱是身外之物,人最痛苦的是什么,人死了,钱没花完。
赵本山:最最最痛苦的是人活着,钱没有了。 你先把这几个菜做了去。
我心道:都说观众是上帝,其实广告才是上帝。明星只有一个用处,就是金镶玉裹出来,搔首弄姿诱惑你的钱从荷包里往外蹦。那么多煽情的歌背后,飘扬的樱花背后,手牵手的浪漫背后,红灯皓月、诗词歌赋背后,都是票子在哗哗响的嘞。据听说,苏格兰打卤面已经现身南京,78元一份。不过,对我来说,打卤面还是娘做的好。娘将肉末,香菇、木耳、豆腐干先用大火炒熟,然后加入盐、鸡精、老抽、调味后勾芡,卤就做好了。
我娘是个聪明的人,她把新鲜菠菜叶入开水略焯捞出,晾凉后与面粉掺揉至面团完全变成绿色,稍饧,再揉,擀好,面条碧绿透亮,入开水锅煮熟捞入碗中,炸辣椒油,再调入味精、香醋,面条翠绿,筋滑鲜香,比苏格兰打卤面不知道高明多少。
娘空有这一身本事,却只在逢年过节偶一露峥嵘。现在她老了,擀起面来太费劲,经年看不见她揎拳捋袖上阵操练,前阵子居然在电话里说,丫头,你买房要那么多钱,娘帮不了你,可是,娘有一双手,娘可以卖打卤面……
你卖打卤面,爹给你拉下手,想得挺周道,只怕明天就有人会将你闺女虐待老人的事儿放在网上进行人肉搜索了。我漫不经心的和娘在电话里调笑着,眼泪却夺眶而出……
放下电话,我翻出十来岁时和母亲的合影,看着照片上的娘,恍然不觉娘的黑头发就变白了,变得的是那美丽流转的时光。
爹和娘,一辈子没有说过爱女儿的话,更没有在我面前痛过,哭过,他们就是这样守望着,像两个麦田的守望者——想成为一棵大树,为儿女遮风挡雨,却又努力不让儿女发现。
窗外,阳光正好,我的内心如潮水一般,涌动着,泛滥着,最后成了灾。
正兀自感叹,儿子隔着屋叫:妈咪,我想喝奶,这才想起冰箱里已经没有牛奶,就上小区的超市去买。经过果市时,一个肥大的老年女妇女正挑着葡萄,那老妇人一颗一颗的挑,卖主叹气:“阿姨,都是好的,甭挑了。”她不依,叫旁边袖手观望的老伴:“你也来挑挑。”老伴不耐烦:“有什么好挑的,撮一堆走了。”她大怒:“叫你来你就来,哪那么多废话!”
老伴不敢违抗,嘟嘟囔囔着走到跟前,帮着一颗颗挑。
我突然怔住,想起娘也是这样对爹说话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多么好的一对尘世夫妻,不觉幸福,幸福却如丝如绵,包裹着每一寸日子。
我第一步走的路哟,是你把我搀;我第一次流下的泪珠,是你为我擦干!手机响起,不用看屏幕,光听音乐,就知道是娘的电话,接通,娘试探着问,我刚刚听人说春运期间火车列次加多了两三趟,有这回事么?娘问得巧妙,兼之问得小心翼翼,倒使我大笑起来,老妈,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我今年过年不回家,你怎么又问了?
娘嘿嘿笑几声,孩子似的嗫嚅道,不是我要问,是你爹让我问。搁平时,我一定会劈头盖脸得对娘说,老妈呀老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一票难求?你知不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今天我却很有耐心的对娘说,我春节虽然不回,但是二月二一定回去,娘,过年的腊鱼腊肉要多留些才好。可怜的娘居然欢喜起来,对着一旁的爹大叫,丫头说二月二回家,丫头说二月二回家。我耳朵不聋,喊叫那么大声干嘛,电话里爹对娘的责备声音里藏着难掩的喜悦。
爹十二岁开始驾牛犁田,收了水稻种油菜,放了锄头拿镰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整整六十二个春秋!城里人到了这个年纪,早都拿退休工资颐养天年了,而我的农民父亲,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侍候庄稼!
我们姐弟俩人多次动员爹,干脆将家中那几亩水田承包给别人种,六十好几的人了,保养身体当紧……爹却总是笑,田撂给别人经管,人家不上心,过不了几年,那田土肯定比岩板还硬,自己的地,得自己心疼呢?面对爹的执拗,我们束手无策。直到去年夏天的一个早晨,爹照常早起,犁田时突然晕倒在田里,送到医院抢救了一番后,爹总算是苏醒了过来,重新回到家里,我和弟弟马上搬出医生的话说服爹,爹的口气软下来,说等割完今年这最后一茬麦子,就不再下田了。
如今爹不再下地了,可是,他始终不肯搬去城里住,他说,他的根,他的魂,他的一切都在乡下。
如今我离开乡下也有十多年了,可是,我感觉,我的根,我的魂,我的一切也都在乡下。从前,我羞于告诉别人,我的爹娘是乡下人,如今,我总是对人说,乡下住着爹和娘。我总是对人说,秋冬里,乡下有道别致的风景。
房前屋后耸立着一座座如塔的稻草垛。一家一座,像壮实的卫士精神抖擞地守护着农家恬淡而静谧的日子。田野上,农人把稻草,一撂撂,扎成一个个酷像人样的稻草人,或一簇簇,或一排排,或杂乱无章,伫立在一畦畦的田畴里。整大片望过去,像古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沙场秋点兵,这样的场面,城里哪里见得到?
想起稻草垛,我心里一阵温暖,那耸立在村村寨寨的金黄色的草垛,它是耕牛的粮仓,让耕牛度过了漫长的严冬。它是农家一道韵味无穷的风景,风景里是唧唧啾啾的小鸟,蹦蹦跳跳的孩子,卿卿我我的情侣……
如今,拖拉机渐渐取代了耕牛,煤气已成了农家燃料的新贵,那一座座金黄色的稻草垛也慢慢地从农村的图景中隐去。但是,我可真想念那一堆堆的稻草垛呀,草垛是孩子们的欢乐之源。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孩子们草草吃罢晚饭各自牵着月光来到草垛棚下,捉迷藏。有的爬上棚架把自己塞进草垛里,让捕捉者找得叫冤叫屈叫休。稚嫩点的也依样画葫芦学着钻进草垛里,结果像狐狸藏了头露了尾,屁股白白挨了一脚。
有月亮的晚上,草垛是阿哥阿妹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就这么依偎着,搂抱着,沐浴着融融的月色,闻着草垛那带着泥土气息的味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情意绵绵的悄悄话,也不怕棚架下的牛儿听见,听见了才好呢!那没头没脑的娃娃仔结伴哄地跑过来。阿哥阿妹赶紧松开,追骂得这帮衰仔求饶才罢……一个草垛,藏着一个恋爱故事!
“我第一步走的路哟,是你把我搀;我第一次流下的泪珠,是你为我擦干!”又是娘的电话,我接通,这回是爹,爹说,丫头,二月二你一定回来,这回不会让我和你娘空欢喜一场了吧。
我捏着电话,声音哽住了……良久,才说,爹,放心,我一准儿回!
我第一步走的路哟,是你把我搀;我第一次流下的泪珠,是你为我擦干!这首歌平日里听起来并不感觉出奇,今天却惹我数度流泪,当年,刘欢演唱这首《人生第一次》时,也曾数次挥泪、数次哽咽,以至于演出不得不数次中断。这首歌,形式上残缺不堪,但内涵,早已超越机械的演出、横扫平淡的歌唱,完全步入至真至善、至情至美之境!就像断臂维纳斯,就像半截红楼梦。因为,这不是用嘴在唱,而是用心在唱、用爱在唱。
一如乡下的爹和娘,不懂得对儿女说爱,不懂得过现代化的电器生活,柴米油盐是他们过日子最基本的元素,可是,就是这些土得掉渣的爹和娘,把日子,把家,用烧柴,煮饭炒菜烧开水和猪食泡牛料的形式,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往灶门前的矮凳上一坐,很有经验地朝灶眼里添柴火,一会儿,娘就弄好了饭菜。
长大后,回到乡下,只要往灶门前的矮凳上一坐,就知道,这就是家了,添一根柴,火苗,呼呼地窜,嗬嗬地笑,只是,添过一根柴后,娘肯定不会让我添第二根,她怕弄脏了闺女的衣服和头发,不过,这个已经不成为娘拒绝我进厨房的理由了,只要一拧煤气,我站一旁陪她拉家常就是。
爹呢,爹心里乐得真冒泡,嘴上肯定说,还是柴火煮的饭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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