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我去了一所离家百多里地的省重点高中就读,姨夫在那任教导处主任。
母亲有一次坐了大半天车到了那坐城市去看我,虽自小从未感受过母亲的娇爱,但从教室跑去姨姨家见到她时,竟也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母亲那时在我眼里不只是我的母亲,也涵了离别后我思念中的家乡的全部:亲人,伙伴,门前的河水,檐前的鸟,树荫下斑驳的阳光……
母亲那次在姨姨家住了好几天,那几天,我心里时时充盈着快乐与幸福,她临回家的前二天,对我说奶奶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爷爷与他的四儿子在这坐城市的郊区承包了一片桔园,母亲这次来看我,奶奶交待若有时间顺便也去看望一下多年不见的他们。
恰好是周末,母亲带上我往郊外行去。
不多久,我们走上了一条绿树葱笼的乡间小路,两旁是成片成片的桔林,望不到边;路面上,青草细密柔软的低伏着,偶尔三两片树叶飘下,却牵不出我生在骨子里的那些天青色的忧郁与怅惘了,在这淡而温馨的初夏的天里,它们象是我轻灵舒畅的呼吸,我傍着年青漂亮的母亲边走边说边笑,想象舅爷爷和那个单身汉的四表叔见到我们后,该是如何的惊喜!
妈妈又在说:那个老四啊,人也长得乖,脾气也好,都三十多了,咋就硬找不到媳妇呢?就是穷呵,哎!
记得我很不以为然的回过去:哼,真正的爱情与穷和不穷有什么相干呢?妈妈只是笑了下。而我抱着这观念笨痴了许多年一直到而今,且以身试之,很不幸运的也惨痛到而今,当然,其间不仅仅只关乎那人穷富之因了。瞧,扯去了题外。
我们越来越象走进了教科书里说的密密的青纱帐,四围全是桔林,看不到人家,终于见到一个地里做事的乡亲,赶紧问四叔他们的住处,许是这人烟稀少,故在这的人都知他们的住处。
七弯八拐,我在那桔林里穿行,很新鲜也很刺激,终于,一条羊肠小径穿过密林,抵到一户简易人家,门前是块宽阔的院子,一口手摇的井在院子一角,井筒上还有清水在滴,家里有人的。
母亲只叫一声,舅爷爷便出来了,还是那张清矍慈祥的脸,他不敢相信,这似与世隔绝处的门前怎突然出现那么远的家乡的亲人,他在笑,花白的胡子激动得微颤着。
我们进门坐下不久,在地里干活的四表叔也跑了回来,他说有人告诉他家里来了客人,同时与他进门的还有一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孩,表叔叫他“小强”,他与我对望了一眼,脸腾地红了,低下了腼腆清秀的眼。
表叔在连连叫着我的乳名,一遍遍重复道:好多年没见菊了,都长成大人了。他使劲搓着手,那种激动与高兴掩饰不住的在他脸上流动着,我调皮的说:四叔,你还是这么帅呢,赶紧找个媳妇吧!
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强也在笑,笑得那样轻,有种小心得手足无措感,他始终不再正面看我,我却能感觉到他的余光时时在我身上,他可能也没想到,这样密闭的,与世隔绝似的桔林深处,突然来了位年青的女孩子,脆亮的笑声打破了成日里深密的孤寂吧。
四叔安排小强上街买鸡买肉去,他轻快的应了一声,就去推单车,从我身边出去时,他低着头,脸红着,清秀的眉眼里满是羞涩着的幸福。
母亲问起了这个孩子,四表叔说他比我大一岁,快十七了,四川人,流落到近边,想找事做,有一天碰到四表叔,就跟来桔园了,不谈工钱,先只为吃饱饭,舅爷爷说这孩子可怜,他十岁的时候,母亲得病死了,留下他与一个弟弟,父亲后来又讨了一个,又生了孩子,也就不管他们了,他只好与弟弟到处流浪。他弟弟如今在湖北做工。
年青的母亲听得长吁短吁,而我则沉默无语起来,舅爷爷与四表叔转移了话题,他们在外面堂屋里说笑着,我寂了下来,出去望着小强上街的方向站了很久,这密密的桔林深处,有了种秋风扫过的凄清歇在心头。
进房想去找本书看,杂乱的房间里,只见到几张旧报纸,被我飞快阅完,又继续翻,挪开一件暗红的旧衬衣,下面,一个浅绿的破旧的日记本出现在眼前,以为是表叔记帐用的破本子,随手拿着翻看起来,这一翻,我的心都缩紧了。
歪歪扭扭的字迹中,有一半是错别字,还有一些字空着,靠上下文才能猜出,满纸落着斑斑泪迹,我半认半猜中念着这些句子:“妈妈,我又开始想您了,我和弟弟都好想您。我现在在湖南做工,这户人家对我很好,弟弟在湖北做工,妈妈,您为什么要走那么早啊,我和弟弟这些年到处流浪,吃了好多苦,爸爸不管我们,妈妈,我每天晚上都想您,我会照顾好弟弟的,妈妈,您在天上要保护您的儿子啊。”
再翻一页:“妈妈,我今天上街给弟弟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他有饭吃,我想过些天请假去看他,我也想弟弟了。妈妈,我好想好想您啊,晚上就望着天上的星星,我知道妈妈在那里。”(二十三年了,这些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一生我想都忘不了了。)
泪如雨落中,我合上了本子,原样放好。哽咽声止时,我再次跑了出去,站在桔林里,好久好久,直到小径上出现了小强骑车回来的身影。
我主动迎上去,主动与他说话:你回来了?他窘得脸又刷地红了,说了一声“是”就飞快的进门,帮着四表叔一起做饭摘菜,我拢过去,也帮着他一起做,与他说话,他总是笑着轻声回答,却不肯望我一眼,但他开心着,幸福着。
饭毕,近暮了,母亲起身告辞要回城里姨姨家,舅爷爷与四表叔使劲挽留,这时,我见到小强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他憋红着脸,乞求的眼神望着舅爷他们,他全部的心思我都明白,他多希望舅爷爷能留下我们不走呵!
妈妈说屋子太挤了,不添麻烦了。这时,腼腆的小强开了口:我与四叔可以去张家借宿的。
我见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了。
知道留下来的可能性不大,出于说不清的原因,自小有些洁癖的我,竟然也希望母亲那晚能留下来
但我们还是走了,小强靠在门边,我走到他面前,说:小强,我们走了。他终于肯望着我的眼睛,又红了脸,点点头,笑着,只是那笑容里多了许多的留恋不舍与无奈,让我看得心酸。
舅爷爷与四表叔送了我们好远,小强站在院子里没有动。
转弯时,我再次回头,他站在那里,还是没动,他的四周,是暮色中渐呈黝黑的海一般的桔林。
这以后,我再没去过那里,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我也以另外的方式一直流浪在尘世,品尝着各自命中的酸甜苦辣。
只是这么多年,我没法忘记他,他一直在那片桔林深处腼腆清秀的站着……
缀:
这个少年,这片桔林,一直在我脑际里清晰着,无数个日子里,会让我想起,会让我安静。
很久很久前,曾与一位“爱”过我的人说起这段往事,他听后落下了泪,我想,这片深幽恬淡的桔林,这位苦命坚强,深情腼腆的少年,应该让更多的人去认识,或恐能多沉静涤荡几颗尘世里浮燥泛黑的心与变味的情。
-全文完-
▷ 进入归雁声声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