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刚放下碗，母亲又在说起家柱叔了，说他把秀姑照看得如何好，描述着他给秀姑喂饭送汤那仔细小心的样子，哄着她张口吃，一口一声“我的宝宝乖”“宝贝最听话”，秀姑也就直盯着他乖乖的张口吃起来，家柱叔便也呵呵的笑起来。

我看到母亲又开始眼泪花花的闪了，有意岔开一句：她的病见好一些没？母亲说还就那个样，成天躺在床上，不太识人，只是傻笑着。然后又补几句：躺在床上三年多了，家柱叔把她侍候得干干净净，愣是没长过一块褥疮，年青时都没叫过宝贝，这老了还成天叫着宝贝乖乖的，哎！

叹了一声：真不容易，他这一生真不容易呵！父亲也在一旁摇头唏嘘着。

天色暗了下来，我牵着小宝回家了。坐在灯下，又发起呆来——

这个季节，松滋河已是清亮亮的水了，它从上游流过一个叫复兴码头的小镇，流过那个小镇所属的县城，再汇入澧水，入洞庭，接湘江，可通我目前所处的省城长沙。

复兴小镇在我小时候是很兴隆的，因为那时的交通多是靠水运，而现在，人们的时间观念强了，坐汽车去了，乡人们也多外出打工，有的就留了在城里，于是，这个小镇便有了一种接近荒野的孤凉感。

家柱叔一家就住在复兴码头寂凉的大堤边，河湄苇草丛中，泊着他的小渡船，一年四季，这个渡口会经常响起他爽朗的笑声。他的幽默，他的豪爽，远近无人不知，但凡有几个街坊近邻出来窜门，都习惯往他这里凑，有酒有烟招待着，所以，他这儿就是荒凉地的热闹处了。

实事上，我对他们一家在复兴码头的生活没有太多记忆，他是后来从我们村迁居过去的，我们搬家后，我的母亲带我去过他们新家一回，只知道那时的复兴码头挺热闹。

幼时，我就知道这位大个子叔叔喜欢讲笑话，喜欢逗我，并且很大方，他在外开大轮船，他的家离我家才几户相隔，有一儿一女，那个时候，常见他每次回来，他女儿春枝准会穿上漂亮的裙子。我曾悄悄羡慕过。

家柱叔特别尊重我的父亲，只要回来，总要与我父亲喝酒畅聊，他的笑声会感染一村人，谁家吵了架，闹别扭了，他一去，不出一会，准能让那家人全笑起来，结就解开了。我喜欢他来我们家，喜欢站一边听他们说话，见到我严肃的父亲开怀大笑，我因常犯错事紧吊的心就会轻松，会十分的快乐起来，

他的妻秀姑做事很笨，集体工时，可想而知，她吃了多少埋怨，都不愿与她同组，怕拖后腿，而她从不争辩，只是笑着，脾性特别温善。母亲经常用她教育我们姐弟几个，要我们向秀姑学习，说别人骂她，她就望着那人傻傻的笑，还轻言细语说：别把自己骂累了啊，我去给你倒茶喝。结果，骂她的人气得翻白眼，没趣了，只好回去了。

如今想起这段往事，感慨颇多，读了这么多书，也拜了不少名山大刹，怎就到现在还没习到她这肚量呢？她一不读书，二不拜佛，连名字都不会写。

家柱叔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喝醉酒，并且，有时醉了酒后，喜欢打秀姑，这毛病曾被我奶奶狠狠的骂过几次，弄得他只要见到我奶奶，总会主动说：陆妈妈，我今天没喝酒，我保证不再喝醉，然后呵呵的笑起来。

之后的记忆我有些断了层，一直在外读书，只知道他们家搬到复兴码头去了，也算是“街上人”了，后来又从父母口中得知他们家发了财，嫁了女儿，娶了儿媳妇，买了大货船，他儿子波接替他爸当船长了。

家柱叔一般过年时都会来我们家，会给我父亲带来好烟好酒，一如从前，与父亲喝酒神侃，笑声爽朗依旧。然后，父母过几天又会提着礼物回访，回来后总是说他如何舍得招待，秀姑做事不力，故他几乎都是亲自下厨，炖一大钵老母鸡，里面每次还要放好多鸡蛋，实心实意的人呵！

再后来的某天，我看到父母说起他后十分的担心焦虚起来，不久，便见到了家柱叔来我们家借钱，他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半，我还是那样甜甜的叫他一声“家柱叔”，他还是那样的回我：　“菊啊，都长这么大了呢！”然后呵呵的笑着。那时，我应该在读大学了，间接知道了他们家遭了大难，轮船在异乡载货时被地痞吃黑，他倔强的儿子不吃这一套，与他们硬来，人生地不熟处，船被扣，人被抓，被诬陷，要罚一笔巨款，反正惨极了。

家柱叔拿着钱走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背影，心疼了好久。

后来船取回了，欠了许多债，水运业也越来越不景气，加上许多帐到期要还了，他只好廉价卖掉了这艘大货船。后替儿子买了一艘小型客轮跑复兴到县城的线路，他自己在船上帮着打杂收钱，秀姑提着个竹篮在船上旅客中卖点零食水果类，仅能艰难维持一家老小日子而已。

他来我们家少了，而我父母照样每年都去看他，回来总是感慨他还是那样，舍出所有招待客人，饭桌上依然谈笑风声，总是那句：不要紧，呵呵呵呵，日子还是要过去的，是不是？

后来，小客轮也经营不下去了，税费重，汽车越来越多，坐船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只好又卖掉了它。这其间，听说他的儿媳妇跟人跑了，给他留下了一个聪明的孙子。我的父母总是叹息着：这么好的人怎就老是不走运啊？

成了单身汉的波去了外地替人开船去了。家柱叔置了一条便宜的小渡船，门前拓了大片菜园地，他与秀姑带着小孙子，从此过着摆渡，种菜的日子，有时听父母回来说，他还是那样的笑着，还是那样喜欢讲笑话，尤其说起他的孙子，他就一脸骄傲，聪明，听话，成绩好。

想家柱叔一生，船是越开越小，最后小到一条小渡船，但凡人退到这一步了，日子应该安定了吧，可是命运欺负人起来，真是不可理喻。

三年前，秀姑突然一场病，便又痴又傻起来，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交给家柱叔打理了，她唯一能做的，就如以前别人骂她时一样，她望着那人傻傻的笑，如今，她成天望着折磨她的命运，折磨她的日子也傻傻的笑着，当然，望着那个日夜叫她宝宝的高个子男人，她更是亲亲傻傻的笑着。

而这个男人象珍惜自己的命一样珍惜着这个痴傻的女人。

父亲一生清正，不喜麻烦人，即便是妹夫八年重病，最后诊得债台高筑，人财两空时，也是我去民政部门替他们一家老小跑上跑下，但我去年回家时，得知父亲亲自去了一趟民政局见了被他一手提拔培养出来的局长大人，竟然是为家柱叔的秀姑解决大病救助问题。这位极懂感情，出身贫寒的局长感动得不行，当即安排专人去解决了此事。

如今，家柱叔的儿子在外混得蛮不错了，开了海轮，常常寄钱回来，母亲上次去看他们，听到他对床上的秀姑说：宝宝乖，你要好好的活着，我们的日子开始好过了。

秀姑盯着他笑，听说还笑出了声。

然后，他又对我母亲说：她不能死的，我不能没有这个活宝啊！然后，呵呵的笑起来，我的母亲也跟着笑得泪花花的闪。

秀姑当年用她傻傻的笑逼走了骂他的人，如今，她都傻笑三年多了，怎样恶劣的命运也该要被她的傻笑逼退了吧，何况，还有家柱叔豪爽的“呵呵”声陪着笑了这么多年。

不管这恶劣的命运到底退不退，家柱叔依然每天侍候着他的秀姑，摇着他的渡船，那清亮亮的松河水，也习惯了每天欸乃声声中，听他与过渡的客人打着“呵呵”的笑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