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连着一棵树，一座村落牵着一座村落。过秋的麦子才刚刚播种完，凉风浮起。到处是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一如我的心境，荒芜而萧瑟。坐在火车上，听着轰鸣不断的车轮声，望着外面应疾驰而抹刷得惝恍迷离的世界，只是无边无际的麻木着，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

这是第五次我独自前往南方看你了，也是最后一次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紫色上衣，潦草地裹着单薄而瘦弱的躯体。人说相思使人瘦，原也不信，只当是一句痴男怨女的性情妄言，一笑置之即可，孰能料想，在辗转和思念的煎熬下，自己竟然真的有枯瘦如柴的趋势仿佛枯坐静守的老僧，在生生不息的时间河流之畔，任流云过影落英掠耳，执著如求佛，做一场刻骨铭心的生死苦等。倘若上天眷顾，施恩于执念于爱的我，我定然甘之若饴，即使以青春和未来作为救赎的砝码！

我知道，当我攥紧火车票，钻进火车，踉踉跄跄地坐好后，就头也不回地趴在桌子上默然饮泣的分分秒秒，你一定也是百感交集，泪水充盈在眼眶里团团打转。我在火车缓缓启动的间隙，偷偷探头，目光不期然与你相遇。离别的酸涩和悲楚，霎时间染黑了所有的美好。我恨，恨人情，恨世情，恨对于生命的无能为力。我本想纵情任性地嚎啕大哭，咒骂肮脏叵测的人心，又忽而醒悟，在固若金汤的现实面前，眼泪是如何的可笑如何的渺小。那些壮烈的誓言，终究被变幻莫测的世情击得粉碎，眼泪如同感情一样，终有一日变得廉价而徒劳。我们留给彼此的，只是边边角角的、一分一瞬的回忆。一种因为曾经甜蜜的拥有而积蓄的附属品，在寂寞时刻聊以慰藉，将你我的悲欢离合刻画得入木三分。

我知道，两个人同时拥有幸福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当不遂人愿时，我选择放手，把幸福的机会完全给予她。爱，是成全，是祝福。为了延续它，我乐意放手。自从高考落榜的那时起，我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们将来走的会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条明媚，一条晦暗。

城市里霓虹闪烁，花花绿绿的车灯把黑夜照彻如同白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每个人嘻嘻哈哈地互相问好，一心一意地追逐着物质，比如酒比如性比如一切可以比如的东西。每一天都有人从这里降生又有人从这里死去，但前者的速率明显大于后者，况且还有许多在公共厕所和孤儿院里无人领养的孩子。所以呼吸的空间堪比黄金，日益昂贵。我寄身在躁动不安的不夜城，无时无刻不在与疾病、饥饿和贫穷抗争着。命如草芥的抽象比喻在我而言已不再抽象，反而具体可感，如同建筑工地上冷冰冰的砖头如同难以下咽的硬邦邦的馒头如同飘着一层绿油油的污渍的饮用水。火车站的地下通道是我得之不易的“家”，那是我凭借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工钱，向当地的一个小头目“捐钱”并苦苦哀求得来的。但，我要承认，那一夜我睡得好香好香，因为多日的奔波和劳累已经蹂躏得我筋疲力尽，像一滩烂泥，随意丢弃在任何地方也一动不动，保持原状。午夜梦回，我意犹未尽地梦见你，梦见你送我熬了七个夜晚亲手编织的围巾时粲然憨笑的模样，梦见你在我考数学时因题目难而焦急地不时回头看我的忧虑神色，梦见你在我作文比赛取得好成绩时流露出的款款欣喜表情……这一切，茁壮成了我在一次又一次失望后的支撑，或者说是不断前进的动力。就好像灿若烟花的绽放，首尾相连严丝合缝，璀璨在我漂泊的命途，慷慨的赠与我温暖、光明和声响，使我清醒和生存。

我逐渐察觉，未来是有宿命、欺骗、轮回，甚至背弃的。从前背诵得滚瓜烂熟的句子，诸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等等，无不依仗着或大或小的修饰，像诱人的陷阱一样蛊惑着善良真诚的过客，伺机将其吞没。也许原本错就在我们，对文字对理想对神明，我们全神贯注，迫不及待地付出心血和时间，结果却越走越远越陷越深，迷失在未经的中途，再想回头，也遇不见所谓的岸了。对于心血来潮的欲望，如果不快刀斩乱麻，可能就会演变成一场血雨腥风，莫怪众人，莫问因缘，只是执业太深太重，拿得起放不下。如同席慕容说的，去看那繁华之中如何再现繁华，梦境之上如何再生梦境。

北国的秋，一日深似一日。我对你的思念，也日益沉重。可是，我们会邂逅数不胜数的可是。它们潜伏在抵达愿望的路上，张牙舞爪地撕裂期待、允诺和誓言，使我们从希望之巅滚落到绝望之谷。为了实现理想，为了改变昔日的模样，我日日寻觅进入这个城市的入口，渴盼能从那里挤进去，开辟自己的天堂。然而……我还是空手而归，颓然如铩羽的飞鸟，落魄地扑打在血泊之中。初来这时，朱丹城墙，辉煌琉璃，皎皎星月，斑斑纹理，无不结结实实地将我攫住，联想到她悠远浩荡的历史，千百年来代代辈辈的人在这里生死相继，唱尽繁华，不禁荡气回肠，情溢于外，歇斯底里地呐喊起来。可是，当我决定和她告别时，她带给我的，除了泪水还是泪水。不知何时丢失的激情，不知还能不能再找回来。四处游荡，在黑暗的立交桥下听悲情的地下艺人拉起如泣如诉的三弦，眼泪疯狂地簌簌扑落。我知道，给理想陪葬的，不仅有我可鄙的抱负，有我可笑的激情，更有我那曾经炽热如火的爱。

因为你有未来，我却只有过去。

一些事情，想着想着就忘了，说着说着就乱了。我们信誓旦旦的约定，还是会在残忍的现实面前支离破碎。无论远方还有多少不能被共同承担的黑暗，无论有多少次在黑暗中你大汗淋漓着醒来的狼狈不堪，我仍会念念不忘地幻想：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与你和你的他邂逅，擦肩而过，陌生得比陌生人还要陌生。那一瞬间，我终于参悟往昔一幕幕风花雪月烂漫时光，不过是为了反衬这错身天涯的遗憾，并且领略到覆水难收的无奈。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义无反顾地转身，笑着离开，伪装出毫不在意的超脱。

火车开始驶入被黑暗包围的隧道，此刻，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于是，我可喜地利用这几十秒可以放纵真情的良机，狠狠地流了一通眼泪揪扯着凌乱的头发，趴在桌子上，觉得千种不舍万般无奈，在密密麻麻的神经脉络里飞驰不定，从车窗缝里逼进来的冷风幻化成无可逃避的刀剑，齐刷刷地向心口刺来，我的身子猛地一阵痉挛。

我知道我们分手了。我们分手了。当火车摇摇晃晃地减速，我抬起头，望了望窗外，恍然间闻到家乡熟悉的清香，是麦子熟了。它告诉我，我的悲伤不是一场幻觉。我的远方，其实是故乡，枉走了糊涂路，还是要回来，从头到尾宛如一圈轮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