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幻想过无数种我们重逢的场景,其中最多的就是不再相见。
自从我休学以后,我终日忙着帮母亲做些琐碎的事,虽然零碎但是它足够忙碌而不至于使我的躯体停下来想念你。
在你走之后,想念你都成了一种折磨。我必须无时无刻地让这副躯干忙碌起来,它一旦停止下来就会逼迫我重温那些破碎的记忆。每天我总是尽量地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这样才可以保证我在一头栽上床后五秒钟之内睡着。
其实,在梦境里面我还是摆脱不了你的折磨。每日如斯。
母亲也不再提起以前的事故,只是当我渐渐地做家事做得多了,她也就空下了手来,于是她时常没事就对着里屋墙壁上挂着的照片发呆。现在我才知道父亲生前是不喜欢照相的,好不容易翻出来的一张相片还是一张全家福。母亲仔仔细细地沿着边将我和她占的区域剪了下来,独留着正中那块——父亲少有的笑容。然后在父亲下葬的第二天,母亲自己剪了个金花边把那张半残的照片表了起来,挂到了里屋的墙上。
就这样,我每天都在父亲的注视下上床睡觉,然后再起床,接着吃饭、做事,然后又睡觉。就像以前一样,他也总是这样不说话地盯着全家人。很多时候,我就感觉他还在我身边一样。而你,我只有在梦里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你的存在。
母亲很少对我说话了,甚至于看也不愿意看我一眼。就连一开始对我的发号施令叫我干什么农活之类的话,她也不再提起,不过我已经自己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了。以前不觉得,现在真正地做了起来,这钟日子也没有想象地那么难过,只是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日子过得很快,就像白开水一样。
我最近开始有点担心她,她已经什么事都不做了,连我出去劳作一天她做做饭也不愿意。她就整日整夜地盯着那副相片看,从早到晚,仿佛那就是她的工作。好歹我叫她吃饭的时候她还是会转过身自己走到饭桌来。
我家门前的青石砖在前一阵子差点被水泥浇了,邻里街坊他们都浇了水泥。那天工程队来到我家的时候,我拖了把铁锹站在门口瞪着他们,他们一时也就不敢乱动。过了好一会,村书记跑来跟我讲大道理,说什么新农村要统一规划建设。我不管他什么建设统一,我只记得你第一次见到这些青石砖铺成的路面时可爱的样子,你还记得吗,当时你说:如果能够在这里住一辈子该多好?说话的时候还极不负责地一把把单车甩给我,然后踩在石砖上蹦蹦跳跳的,上扬的白色裙子还差点走光了你都不知道。
村长说了半天见没起什么作用,于是大手一挥,那些人就开动机器准备硬来了。我一下子坐倒在地面上,左翻右滚,很多乡亲都来看热闹,正好,我一边滚一边吼:大家快看啊!这些人欺负一个瘸子啊!大家看啊!瘸子他们都不放过!
乡亲们的指指点点大概惹恼了他们,几个男人冲上来一把夹住了我就要把我拖走。我本来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同时破口大骂,岂料这时母亲居然提了把菜刀就冲了出来!她吼得比我还大声:——你们在干什么!快放开我儿子!你们是趁着孩子他爸去了家里没人觉得孤儿寡母好欺负吗?!快滚开!离我家远点!滚!
直到人群散去,我和母亲两人的眼睛都还是红的。也就是从那一次后,母亲变得不再喜欢说话,也不理人。但是,好歹我知道了她还把我当儿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冲出来帮我,她并不知道我和你的这段故事,或者,我猜,她和父亲也一定很喜欢这些青石吧。
上次我进城买年货的时候,遇见了加城。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他爸爸的陪同下逛商场,他戴着很大的一副墨镜遮住了大半个脸。我知道他见到我的时候也很吃惊,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只是他转身上车的时候,我像是看到他吸了一下鼻子,一些像是眼泪的液体洒落在地上,我俩的脚下都有。
他关上车窗的那一刹那突然伸手取下了墨镜,露出一张千沟万壑奇异变形的笑脸,我知道他是想表达友好同情的意思,但是相比他的内心那张脸看上去更像是惨笑。我半个身子支在拐杖上,然后腾出一只手对他摆了摆。然后我们就没有再见。
我还坚持着写日记,就算我这辈子都与文学无缘了——我仍然写着日记。我看着由自己手中握着的笔在纸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的字迹,就总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感觉仿佛我们并没有抛弃彼此。那些日记中还是一如既往地提到了你,有时候你对我笑,有时候你瞪着眼瞟我,有时候你故意转过身去不理我,而更多的时候,只有你那一袭上扬的白色连衣裙在我眼前独自飞舞,没有你的肉体镶嵌在里面,灵魂轻灵地不像话。
我算了算,大概还有二十多天就过春节了。不知为何今年就连我们内地都下了好几场雪,有两次还是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前些天的时候我去城里看望了伯父伯母,他们的身体都还挺好,就是挺想念你的。我带了两大袋红薯过去,一开始两位老人家还死活不要,末了他们还是收下了只不过在我临走时硬塞给了我一百块钱。我知道他们常年累月起早贪黑地卖菜为生十分不易,所以最后我又悄悄绕了回去把钱塞到了他们凉起的衣服口袋里。
临近春节,农活也差不多干完了。这样子好像只是每日三餐需要活动一下身体外,其余的时间忽然全都空了下来。于是,每天我都看到你在顽皮地踩着青石砖跳舞。
又一次大雪,房前屋后都堆起了厚厚的积雪。我洗完了锅碗,母亲早就走进里屋坐在椅子上看照片了。我突然想出去走走,然后我锁了门就向外走。昨夜下了整夜雪,清晨出了太阳,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有几个邻居家的小孩不顾冻得通红地脸蛋在雪地上跑来跑去。以前的我大概会觉得这幅场景很美吧,可惜,我现在看到的世界全都是灰色。
那座草坡我走了好久才到,路上还不小心摔倒过好几次。到了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草坡上覆盖了一层层厚重的雪。我找了根干树枝把以前我们坐过的位置扫了干净,下面原本已经被压弯的小草又慢慢地抬起了头。
那是去年的夏天吧,还是今年的夏天?呵呵,记不太清了,反正那个时候你还躺在我旁边毫无顾忌地发出呼噜声。记得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还不太清楚状况,然后四处寻了半天才从你的肚子里找到源头。我还耻笑你说:别人打呼噜是嘴张开打,你倒好,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你以为你是猫啊?
啊?——你愣了半天然后红着脸低下头道:我,我这不是打呼噜啊,是我…..饿了。
那么,现在的你是不是也饿了呢?知未…..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我离开你的家人?你离开了……不过,这样也好,她们就再也无法伤害你了。谁也无法再伤害你了,可是,我多希望你再回来,这一次我一定会赶到加城之前来保护你!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傻瓜,我还爱你啊。
雪后的天空,即使是夜晚也白的晶莹剔透。我恍惚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连忙撑起身子往回走,母亲……没有我煮饭她一定不会吃晚饭的,我想我得尽快赶回去才是。我走了大半个小时,连蹦带跳的,终于在8点之前赶回了家。我跨进门放好拐杖,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我走向里屋,然后就看到摔倒在地上母亲。她的手中还死死地捏着父亲的遗照,我晃了晃脑袋感觉头有些昏沉,然后才注意到四周一片狼藉,衣物日用品等等散落一地。
从那晚以后,我再也不一个人出去了。
母亲再也不发一声,她也不看我只是整日抱着父亲的照片坐在门口对着天空发呆。有些时候没有太阳起了风雪她也不愿意坐回去,我也只得由她。自那晚以后,我也落下了一个毛病,就是脑袋开始时不时的疼痛起来。我没有去看医生,因为母亲再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家一步。
冬天没什么事做,大部分时间我也就陪她坐在门口发呆。偶尔有经过的嬉闹小孩,他们会在下一个转角悄悄地说:瞧,他们一家人都是傻子。妈妈告诉我的喔。
知未,记得当初你也喜欢叫我傻子,只是你的声音比那些小孩的童声更加轻柔。冬天大部分都是阴天,偶尔出太阳的时候,我盯着它看,就在想,你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盯着这颗太阳呢。你曾经说过,冬日的阳光更显得温暖是因为它难得一见。
母亲不再自己吃饭,我必须每天按时按量地给她喂饭。即使是喂饭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放在外面。我相信如果我三天不给她喂饭,那么她就真的也会三天不吃饭。春节的时候,几个亲戚打了电话过来问候,家里依然只有我们两个。
我上次买年货的时候,特意还买了几幅春联,春节那天我搬出凳子踩在上面然后用浆糊将春联贴好,转过头的时候发现母亲正盯着我看。然后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齐卫。
齐卫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愣了愣,母亲却突然丢掉了手中的相框一下子冲过来把我死死地抱住。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莫名的大力几乎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她一边低声地呼唤:齐卫齐卫……一边轻轻地抽泣。
我努力地推开她,我说:妈,我不是齐卫!我是你儿子……母亲一下子抱的更紧了,我从来不知道母亲羸弱的身躯里居然还潜藏这么大的力量。她哭:齐卫!你不要走!然后我感到我的脖子一凉,我愣了下来,那是母亲的泪水?
于是我不再挣扎。母亲断断续续地念道:齐卫齐卫,你不要走,你不要去追齐河,他,他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要去追他,你,你不要去!齐卫齐卫,你一定不能去!齐河他年少轻浮喜欢那个女孩子一定只是一时的,也不会耽误他的成绩!齐卫!齐卫!你听我说啊,你不要走,不!不!你一定不可以去!你,你会死的!你会被车碾死……
我有点恼怒,突然一把推开了她,并且抓住她的胳膊使她和我保持一定距离。我盯着她泛红的眼睛道:妈!你清醒点!我不是爸爸!我是你儿子齐河!我是齐河!
母亲愣愣地看着我,脸颊上到处是泪痕,有些花白的头发还粘在了脸上。我瞪着她看,手中还使着力以防止她又抱过来。她看了我半天,突然头一低嘴一咧“哇”的一下大声哭了出来!同时我感到她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了,要不是我的手还抓着她的胳膊她几乎就倒了下去。她埋着头,肆无忌惮地大声哭着,耸动的双肩看起来就像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我没由来的鼻子一酸险些掉出泪来,忙一仰头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扶着母亲往里屋走,我哄她:不要哭了哦,来,今天过年我们吃红烧肉。走了几步,她的哭声也小了很多,隐约听到她的哽咽:你为什么不是齐卫,你为什么不是齐卫,为什么……
知未,后来听加城说。那天他赶到的时候,你的嘴里一直在念叨:为什么你不是齐河?为什么……然后你一把推开了加城一把抓过旁边的硫酸从脖子灌了下去。等我赶到的时候加城满脸是血,他的身体被好多人死死踩在石板上。而你,早已不见踪影。
我救下了加城,也瘸了条腿。同时,父亲也死在我的身后。
我从来不愿意思考我那天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因为我实在无法拿你去和父亲衡量。非要二选一的话,我宁愿自己死掉。
母亲不仅变得更加痴呆而且脾气渐变地像个小孩子,有时候给她喂饭,她会突然撇过脸去不吃。甚至有时把她逼急了,她会张嘴喷我一脸米饭,然后拍手大笑。最后没办法,我只好以父亲的相片威胁她,这下子她到老实许多,肯安安静静地吃完饭。
我脑袋出现阵痛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而且更加糟糕的是我的视力开始下降,经常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觉。后来我也叫过几次医生来我们家,他只是叫母亲多休息,也小声地对我说:你自己多注意点。
转眼而过,都快要开春了。
地的活开始多了起来,我每天出去干活的时候都要把门锁好,母亲也很乖从来不乱跑。偶尔有开学的小孩从我旁边经过,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不知怎么我就特别难过。想想我的同窗,他们在三个月后大概就要高考了吧。
这天,我刚播完了种子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脑袋一阵晕眩,我连忙扶住墙边才不至于使我倒下去。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铃,我扭过头一看——
我幻想过无数种我们重逢的场景,倒是没想到这种方式。你推着一架老式的单车,它像极了我父亲那架三八大杠。你依然一袭白衣,衣裙的下摆随着微风轻轻飞舞,你依旧调皮地歪着一边脑袋弯着眼睛盯着我。我还在发愣呢,你又推了一下车铃——叮铃……
我忙站直了身体,瞪着你看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莞尔一笑,然后把手中捏着的纸条递给我,我打开来一看:好久不见,我回来了,与你相聚。
我牵过你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妈妈。你点了点头,变形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咕。我呵呵一笑,然后牵着你疯跑起来。一口气跑到里屋,母亲正躺在床上睡觉呢,我顾不得那么多,我轻轻地推着母亲。
妈,知未,她回来了。
妈……
我轻轻地从她手上抽出那个相框,原本正中孤孤单单的父亲遗照,在他旁边的位置有一个人正挽着他的胳膊。我盯了盯相片上的母亲,又看看床上熟睡的母亲,突然感觉床上的她只是一具空壳。瞧,相片上的他们俩夫妇正瞪着我呢。
我把被子给她盖上,她全身已经冰冷僵硬地不像话,呵,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照顾好自己。我转过头去,你已经不在了。我捡起地上的残破相片,那是我,母亲当初剪下了我和她的头像然后又在今天翻了出来。我小心翼翼地拆开相框,然后把我的相片和他们的镶接在一起。
知未,我知道你在我的身后,所以我不需要回头看就可以放心地倒在你的怀里。
好久不见,我来了,与你相聚。
(完)2011.01.1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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