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美国男子比尔波特去到台湾,他在一个佛教寺庙里住了三年。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天亮前起来诵经,夜晚听钟声,三餐吃素,一个房间,一张床,一顶蚊帐,没有钱,如果我的腿太疼,我就读书。
后来他隐居在一个山村里,开始翻译一些中国古代隐士的作品:寒山、拾得、石屋和菩提达摩。1989年,他找来自己的朋友,摄影师史蒂芬,决定亲自去寻找隐士,他们踏上了前往终南山的路途。
大约是在2003年,一个名叫张剑峰的朋友向我推荐一本书,《空谷幽兰》,作者比尔波特,2001年出版,印了4000册。封面是一张黑白照片,两个路途装扮的美国男子,拄着登山拐杖,手腕上绑着一条白毛巾,旁边站着年轻的和尚,背景是浓雾深处的山峰和灌木丛。
那时候我还住在西安城南,如果天气好,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终南山。一个喜欢穿白色衬衫的年轻男子来看我,我们在明朝的城墙上骑自行车,风在皮肤上呼啸,像小小的烟火升腾。我指给他看暮色中的朱雀大街,那是唐朝留下来的名字,雍容明艳的女子们将从这里出行,一路异香缭绕,随从们鲜衣怒马。有一天下午,我们开车一直往南走,他在阳光里沉沉睡去,醒过来已经是在终南山里,我们穿过茂密的竹林,看见一块色泽黯淡的小木牌,上面写着:老子墓,向前200米。
我没有走完那200米,一段未完成的路途,也许只是拒绝了一段深入的可能性。
几年后我离开了西安,而我的几个朋友却开始了对于终南山隐士的拍摄,宋艳刚是其中之一。他是很富有的人,每个周末都坚持背负着沉重的照相器材,去往僻静和无人抵达之处,采访一些长年居住在山里的人们。我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只是陆续看到他拍摄的照片,也许有一百多张吧,我相信他拍得更多,比一千张还要多。
那些修行人寻求的是不变的东西。年龄最大的已经九十多岁了,他们过着最简单的生活,自己种植土豆和蔬菜,遵守严格的戒律。有些隐士常年住在幽深的山洞里,不与外界交流,每隔一段时间,寺庙里的小和尚会背一些粮食去送给他们,放在山洞外。很少有人见过他们,而他们修行到一定阶段,还会去昆仑山或者更远的地方。这些人对自己有严格的要求,我的朋友曾经在一位道长的指点下去拜访其中的一位,他悉心辨认蛛丝马迹,终于找到隐士居住的地方,隐士吃松树的松针和花粉,山洞里石壁微黑,罅隙处生长着从未被阳光照耀过的苔藓。隐士在自己的额头上写了两个字:止语。他将三年不开口,安静的打坐和行走。任由我的朋友一无所获的离去。
随着宋艳刚足迹的深入和切身的交往,那些照片越来越单调,却常常令我意外。他所拍摄到的那些人并不是我所知道的隐士:在云中,在松下,在明月里,怡然自得的出离红尘,身怀绝技或者干脆是个大艺术家。
不是这样的。那些照片异常逼近生命的真相。我甚至觉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承受着更为深重的痛苦,忍受着贫寒和孤独。一个中年女人蒙面修行,她的婚姻及其不幸,逃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依然不能摆脱对于丈夫的恐惧,要蒙起自己的脸,怕人认出来。我盯着一个小尼姑看,她的黑眼睛越看越好看,她很年轻,在镜头里羞涩的笑,笑得我不敢确定她会不会渐渐苍老。一个老太太住在树上,几块木板搭建起的树屋,一条花团锦簇的被面是她的门,她合起双手,平静的等待死亡降临。
在武侠小说里,剧毒的草和解毒的药总是生长在一起,人世间的痛苦和欢乐也是那么近距离,任何让我们觉得欢乐的事情,转瞬就行走在痛苦的刀锋上,一个人笑得太大声,也会吵醒旁边的悲伤。每个人都有理由抱怨,每一种生活都各有缺陷。修行的人也有,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坚持和相信自己的修行。信仰容易破碎,所以需要坚定。他们进入幽静的山谷,如同一朵花,自己散发香气,提供给自己深层的精神暗示。
他们将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我曾经听到过某些描述:在西藏的墨竹工卡,当阳光照耀在黑色的峭壁上,会有隐士盘腿而坐,从一棵棵松树的头顶飞过,在强烈的紫外线里,你会以为那是一只羽毛闪亮的秃鹫。在香巴拉秘境,那些终生投入信仰的人肉身不腐,结出千百颗白色的舍利,在藏红花和清水的供养下慢慢长大。在充满人类经验的印度,长癣的癞皮狗和威严的大象从商店前走过,尸体被当街焚化,有一小块腿骨始终雪白坚硬,显示出庄严的佛陀坐像。不论你有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大多数人的经验是:我们聪明、悲观而且多疑的心根本就不相信。以至于我们从未做过自己不相信的事情,但依然无法摆脱痛苦和不安全。
两年前,向我推荐《空谷幽兰》的那位朋友,手腕上戴着长长短短的串珠,学习打坐和冥想。半年前,他住进了终南山。我还保存着他的手机号码,只是无人接听,他的msn仍然在,照片换成了竹林里飘缈的蓝布背影,永不在线。他只是选择了一条我所不熟悉的路。
假如我能够再次见到他,我会给他一张隐士的照片,请他带去山里,放在没有人经过的路上,让照片上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平平的贴在一起。渐渐地,鲜艳的照片会模糊、陈旧、褪色,我觉得这是两个世界在渐渐融合。
-全文完-
▷ 进入小草的思想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