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史铁生是我的一个邻家叔叔。他坐在轮椅上,夕阳斜斜地打在他的脸庞,静谧祥和。每次从他家门前经过,他都会朝我微笑,目送我离开。每当心处莽原,孤独可依之时,我都会偎依在他的身边,不用我诉说不幸,他便会知晓。他也不用语言来安慰我,只是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就像慈祥的奶奶慰藉他哭闹的孙子,我就会立刻安静下来。
也许很多时候都见不到他,但是他一定会再次出现在胡同口,静静地思考,轻轻地微笑。可是,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之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了。
他走了,很多人都很悲痛,但是我没有。他已经创造了足够我们享受的精神财富,甚至身体所有能用的器官都留给我们,我们还能再去奢求什么呢。我时常想,如果他没有在轮椅上,也许就没有作家史铁生,我们看到的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过着不算富裕的生活,为家庭的生活琐事困扰,闲暇时也会读另一个叫史铁生的作家的散文。他在轮椅上呆了38年这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当然无法假设。写作给予他有足够的名气,我还是愿意他是一个普通人,平凡甚至平庸地生活一世,也不要他坐在轮椅上享受名誉的光芒,同时忍受疾病的痛楚。
祝福吧,希望天堂里的他做一个普通人,拥有健全的肢体,陪着母亲四处奔波,带着母亲去公园享受冬日的阳光,在母亲面前跑来跑去踩杨树花,舒展开母亲生前的愁容。
其实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从事的是写作,名字为大众所知罢了。从事写作的原因,是因为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四处走动,也没用繁文缛节的事务需要打理,只能去思索生与死的意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思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要喷薄而出。还有一个更为现实的原因,上天没有取他性命的时候,他需要将活着这件事继续下去,他需要活着所需的物质。当生活得到满足时,他不会去奢求了,能够有须臾的没有痛苦的活着,足矣。佛祖不能让他站起来,金钱和名誉更不会,他无需渴求名利。在经历反反复复的与死神擦肩之后,他更为豁达,既然无法把握生命的长度,他试图拓宽生命的宽度,使其变得厚重,将生命升华。
每次品读《我与地坛》,眼睛都会湿润。他对生命的思索,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的,他手中的笔,温柔地为眼中的每一个人画像,细致入微,精心专注。在很小的时候,每当看到电视剧,就会想,会不会有人在拍摄我呢?随即环顾四周,发现什么都没有,于是疑惑不解。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他的笔下,我们内心的焦灼和纠结都会呈现在他的“镜头”里。在这个镜头里,每个人都是本色出演,没有丝毫的造作。老夫妻的相濡以沫风雨同舟,不正是我们内心对爱情和婚姻的期盼吗?长跑家的无奈,不是我们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到的尴尬吗?
他驾着一叶扁舟,在茫茫的生命海洋里漂流,但是他心中有一盏灯,指引他走向光明。行进途中,他带着对生命的虔诚和敬畏,与他相比,我们胆大包天无所畏惧。我们相信尼采,因为他说上帝死了。国外称“上帝”,我们称“神”,神都死了,我们还怕什么,可能神这家伙压根就不存在,要不为什么做好事的人他看不见,做坏事的他也看不见?他就是人们幻化出来吓唬人的。只有鬼才信神呢。上帝就算还活着,可他是蓝眼睛黄头发,他能奈我何。所以,我们就去追逐宝马车里的眼泪,舍去自行车后的笑容;我们为了生活得更好一些,满嘴谎言;我们为了让外人看起来更为风光和牛x,我们裹上厚厚的伪装。穿梭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我们的心在钢筋水凝土的堆砌下变得坚硬,不为身边人们匆忙的身影注目,不为路边祈求的眼神触动,我们捂紧自己的口袋,却试图将手伸向捂得更紧的口袋。史铁生说,残疾,并不仅仅限于肢体或器官,更由于心灵的压迫和损伤。我们都是心灵重度残疾者,何时何方能够医好,或是已经不治,都无从知晓。
他与死神的对话,坦然平静,没有一丝怨怼。会话结束,他起身离座,飘然而去。对于他,只有泰戈尔的诗最为恰当:“生如夏花般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他走了,似乎有些匆忙,只说了一句“我没事”,这是对爱人和朋友的慰藉,更是对他将要去的另一个世界生活的祝福吧。
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今天,他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他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他就是史铁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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