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星云大师说法，说人在濒死的时刻最重要。只要谨记六字真言，佛祖会宽恕一切恶，从而庄严慈祥到西天。对此我很不以为然。

要说死相，据说冻死的人最安详。随着严寒的深入，意识慢慢的消失，精神产生了快感，完全没有痛苦。恍恍惚惚里，就达到了极乐。所以冻死的多是笑脸。按大师的说法，他们一定都到西天了。这显然让人生疑。

忽然想到这些，是因为前几日就亲历了一段这样的时刻。

很多时候，不想说话、不想做事，宁愿独自坐在墙角发呆，看一张精妙绝伦的蛛网。它的主人一定是个奇妙的精灵，它的创造是如此的晶莹剔透似有若无，如诱惑如陷阱，就张开在每个人生命的旅途上，等待你鲁莽的撞上，不经意间自投罗网。

试图挣扎逃脱，却找不到路径，试着矫正聚焦，却又在挣扎里更加绝望沦陷。越来越多的东西，让你糊涂了又清醒，清醒了再糊涂。在清醒和糊涂之间，灵魂就滋生出更多的消极和悲观，如快速膨胀的肿瘤。

于是在发呆之余，就愿意一个人漫无目的游荡。在一副乐观开朗的面具下，除了你自己，谁都看不见你肉体里的痛。甚至脓水一路洒落，也湮没在尘灰里，只当是提醒你不再重复的路标。而前面的路，依旧亘古而寂寥。

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个梦。我的那个，就藏在远离尘世的高山峡谷的夹缝中。布满创痕，历经风尘，风霜雨雪，接受洗礼，升腾而去。那就是西天，是谁也免不了的归宿。于是向佛，心为形疫。西天太远，就近寻觅。就这样坚持着，寻觅着，相信心是关不住的，而躯体只是心的奴仆。

曾多次光顾一民宅，因为近半小时就到了。还因为门口有块“佛教筹备会”的招牌，和一群俨然端坐蒲团的善男信女，加上那位台上传授五祖六祖故事的师傅。不记得期间曾有过任何香资奉献，只是旁听，算算十数次，自然难得真传。

然而，这块留给佛祖的净土也难敌房产的诱惑。元旦再去，已是一片狼藉。想来过不了几个月，这里如也成了市区，幢幢高楼，嚣嚣红尘，人声鼎沸。而佛影梵音、师傅信徒，正如眼下的瓦砾，很快不知被抛到哪个角落了。

于是，再寻。从三五里，到一二十里，再到三五十里。或香烟缭绕，或寂寞脱尘。或金碧辉煌，或残垣断壁。或肃立瞩目，或五体跪拜，都一样虔诚。有的地方一次观瞻足矣，有些地方很想再来。想来佛祖并不在意外在的形式，匆匆里留下一片心也就够了。

其中决意再来的一处，曾在夏天光顾过。那时节，这里是片荒凉的山坡，和热闹的工地。据说要建真正的寺院。山坡上，没有师父，没有佛像，更没有信徒。倒是有个募集善款的台子醒目高耸，台后一位身穿袈裟的弟子满脸笑容。想来前世今生亏欠佛家太多，也就慷慨一把，几近空囊。看着把两个太熟悉的字写在一个簿子里，似乎这刻就和佛有了缘。也希望借着这缘能超脱生死。倒是忘了看一下这簿子的封面，是不是与猴子当年划掉的生死簿相仿。就算是那样，自己既没猴子一气乱抹的勇气，也就只有随他去吧。甚至忘了问一声这山坡何时会诞生一个新的佛堂。

如此经年过去，想来那工地应已完工，而那新近应请的我佛，也在等待我这曾经的弟子复归，必得瞻仰而心安。于是就定下了这次行程。

不曾数日斋戒素食，却极尽认真的沐浴更衣一番。只一早醒来，却是一片茫茫，原来一夜的雪装扮了一个圣洁的世界。看地图上十多厘米等于现实三个小时的路程，心里就有些恐惧，也许正是我佛设置的考验，自然不能退缩。一路跌跌撞撞，一头头微微白汗，虽没有八十一难的折磨，也确是一番考验。佛祖见了，也该体谅和接纳这片虔心吧。

终于到了，才见这里其实还是夏日的工地。大殿依旧包裹在一片脚手架之中，山坡依旧颠簸在一片乱石堆上，尚未完工的大雄宝殿，孤零零的裸露着水泥和原木，尚无片瓦的屋顶被一层白雪包裹着。两个秃秃的钟楼，一样冷清，一样裸露着水泥和原木，一样尚未封顶。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此刻不见了施工的民工，不见了当年受捐的和尚。偌大的地方，没有一丝人烟，没有一点动静，整个的衬托着满山皑皑，倒也凭空增添了几分圣洁和庄严。

信步走来，就到了山顶。大殿，钟楼，配房，都降到脚下。寻一方台阶，也学着佛的样子，闭起半目，席地而坐。仰头看几只麻雀如浮云飘过，平视前面一行青松挂满霜花，低头似乎真听到了木鱼宝罄的清声，一行褪色的袈裟摇动着从眼前流过，恍惚间已经分不清此刻的大千世界是充实还是虚空？无边的白，无限的静。白的山，白的树，白的石，白的人，加上白色的顶，如果说这就是西天，应该也不为过吧。

偶尔回首，只有那行歪歪扭扭的脚印，扰乱了这片静的安谧。可佛祖万能，他已经理解了这个冬日雪地的向佛者的心声，雪又开始飘落了。一片片，旋转着、飞舞着、升腾着，盛大而孤寂，绽放在凛冽的时空。软软的，轻轻的，漫天飞舞，拨一串琴音在空气里飞。丝丝缕缕，缠缠绵绵，不多会儿，那脚印就无从分辨了。

静静里，感觉时光从树梢走过，按照既定的速度，不受任何干扰。一步步，向着那个辉煌的落幕。雪，越来越密，越来越浓。天地间，只剩雪在独舞，狂乱又迷离。那仪式是那样庄严肃穆。在这隆重里，所有的植物都站起身来，身体里的灵魂苏醒过来。淡漠的心似乎看见了今生来世的路。突然知道，原来等待的，不过是雪花深处的这片安宁和圣洁，如此而已。

一个人是渺小的。在一个日暮途穷的时刻，或许只有堕落。在世界都要消失的空间，或许就能升天。一些人来过。一些人远离。一个人行走，一群人孤独。与雪为伴，慢慢睡去，轻轻解脱。等春天再来，这躯壳也就随雪儿一起融化，那片执着也就完全卸去了。

我心似雪，本无一物。我心向佛，何必等到开光。

于木鱼宅

2011-1-1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