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多是没心没肺的，整天只认得一个字——“玩”，一玩就疯。上课了，老师来了，窝在地上的那一伙赶紧抓起弹子塞进口袋里，“哗哗”的弹子声搅着“当当”的铃声飞奔进教室；人慌马乱中王二芳未收完的的皮筋挂住了门扣……

孙老师盯着满教室里及王二芳红扑扑的脸，骂道：“一帮活猴子！”

可以确定，这帮猴子不包括我在内。我胆小内向，就是玩最喜欢的踢毽子，一听到预备铃声，我也会赶紧跑回教室，喘匀气，端端地坐着。对我来说，迟到了，在老师和同学们的注目礼中诚惶诚恐地走进教室是很尴尬很艰难的事情。当然，这猴群中也不包括我的同桌李晓春，因为这个冬天，她的手冻得厉害，红肿红肿的，像两坨烤熟的山芋。特别是左手，仔细看，手背薄薄的一层皮裹着汪汪的脓血。晓春对我的因为左手懒不爱运动的解释深信不疑。她总将这只手举于胸口的位置，那是怕被别人或自己碰着。我坐在她的右边，有意无意地总看见她那“胖手”，嘴里“嘘嘘”的替她疼。她爸有时课间会过来警告她，不要扎堆胡闹，碰破了，了不得。然后很放心地看看我，我连忙低下头。我有点害怕这个五年级的数学老师。其实，是老师我都怕。我上学的路上，最怕遇见三样：一样是狗，狗眼看人，好欺负小孩，特别像我这样怕狗的小孩；另一样是老公鹅，扇着大翅膀，伸着长脖子凶神恶煞般的扑过来啄你；最怕的那样是老师，就是怕，真怕，能躲就躲，一不留意撞上“枪口”，就硬着头皮，烫着脸，过火焰山般的挪移。

可再下课时，晓春实在忍不住了，非拽我去踢毽子，说就我俩，不碍事。晓春的手肿得如此不堪也有些时日了，看情况这一时半会儿也好不起来，我们老是站在窗户后面眼馋别的同学的课间十分钟，心里能不痒酥酥的吗。

说去踢就去踢。

呀，晓春举着那只害手竟一气踢了八十六个！

轮到我了。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啊——”

晓春一声惨叫——我伸开脚欲救踢歪的毽子，不料，一脚踢在晓春的左手上……

我多不想，多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呀：那层皮已被全部掀开，脓血模糊一片，我惊呆了。

同学们赶过来，扶着揪心般哭叫的晓春去了办公室。

最后一节课了，我是怎么进的教室的，我不知道。我独自一人坐在我们的位子上，低着头我都感觉得到在上课的孙老师一定一直盯着我，她一定在心里说，你倒霉了，你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可帮不了你。同学们也一定不在听课，他们一定也在看我，一定也在……李老师……晓春……我的头很重。这回，我死定了。

熬到放学。我磨磨蹭蹭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和我住隔壁的王德宝凑过来说：“你麻烦大了。李老师替晓春擦手时，手直抖，心痛成什么样了。五年级小霸王黑皮都怕李老师。我先走了。看回家，你妈不揍扁你。”

我想，王德宝一定不带打弯地到我们家通风报信去了。

天快黑了，我才挨到家。我没地方去。要不是路太远时间不够，我就躲到外婆家去了，要不是外婆追问起来，我不知怎么说，我就真去了。村后的那片小树林天一黑我就不敢进了，要不，我就……

好在妈妈并没有揍我，她只是对着我声嘶力竭地吼叫：“怎么办，怎么办，你看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已吓得泪流满面，只好小声地说：“我，我不念了，不去学校了。”

我过了一个混混沌沌的夜。第二天早上，我别在门框边看着王德宝上学去了。我扣着门板上的洞，扣得入神时，眼泪就干一会儿，可是，妈妈脚步重重地走过来走过去地做家务，得了提醒的我又泪眼婆娑了。中午王德宝回来了。不好，后面跟着李老师，糟了，是找我找我们家算账来了。恐惧使我加快了抠门的速度。

“怎么，天冷在家躲学，下午不冷了，要上学了吧。”李老师竟乐呵呵地进来了。妈妈一旁手足无措地道歉。

“不要紧，多亏这一小脚，不然还下不了决心去医院呢，老闺女老叫怕痛。好。这回好了，上了药，打了疤，好得快。”

李老师一手拎着我的小花书包，一手牵着我。一路上，我还是很紧张，不敢喘大气。

“孙老师夸你学习好呢。”

我不吱声，我学习马马虎虎，不如晓春。晓春平时没少帮我，我还踢坏她的害手。我很难过。

“说你很能干。”

我张不开口，我只是偶尔帮妈妈洗个碗，扫个地什么的，再说我再能干，也不能踢坏晓春的害手呀。我太能干了，瞧我干的好事。

“嗯，这样吧，你给我和晓春洗一次碗，怎么样？”

“好，好。”我脱口而出。

办公室里边那间就是李老师和晓春的住处。李老师提了火炉上的水壶朝碗盆里加了点热水，并用手试了试。

“好了，洗吧。”

李老师站在一边，小春也举着被纱布裹得更臃肿的左手站在另一边，看我洗碗，我羞红着脸，洗得一丝不苟，一尘不染。

不知为什么，洗过碗后，我皱皱巴巴的心舒服多了。

暖和的阳光下，我坐到晓春的左边，将她的那只手轻轻地塞进我的花棉袄里捂起，一起哼唱我们新学的歌……

李老师就站在不远处。他看着我们，微笑……

昨日里，天桥上，偶遇小学的玩伴和她已十多岁的女儿，偶然说起小学时的李老师已离世，莫名地就想起这件事，很清晰地想起。

是什么时候，我才真正地读懂李老师的良苦用心的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