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出现在当年那个小菊宝的文字里，当然，我成人之前也没想过。

小时候的我，就已现出性格的双重性了，一方面望着天发起呆来就不识人，前生在天庭里生活的情形好象隐约还记得，想着，忆着，大人们以为我丢了魂；但一旦回过神来，就会率领一帮野小子到处惹祸，常让母亲准备的竹条开晕吃肉。也曾淘出过一些很有水平的经典案例，以后慢慢说。

既然这样淘，可想而知我的胆子有多大，但我却怕一个人，就是这位哑巴叔叔。

以前不叫他叔叔，直呼他为哑巴。他们家挨着我奶奶家，我叫他的母亲为舅婆，他父亲是我奶奶一位远房兄弟。

我怕他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凶我，恰好相反，是怕他看见我就笑，有时扯着我叽里哇啦，手舞足蹈，不知说些什么，一旦他松开手，我会没命的逃走，很远了，还听到他在我后面发出的只有哑巴的喉腔才有的怪怪的笑声，毛骨悚然。我会躲在哪处角落里，心跳很久，有时，还哭会。

他们家那时有八个兄弟姐妹，后来只有七个了，他上面的一个哥哥喝药死了。他的哥哥叫“泥巴坨”，哑巴与他哥哥都长得俊，记得“泥巴坨”那时常与我年青的母亲拉心里话，有时还掉泪，好象是他与哪位姑娘相爱了。那个时候我虽只有六七岁，却已囫囵吞枣的看了一些古典名著，也能听懂一些大人们的事了。不多久，他就喝农药死了，好象是姑娘家里坚决不同意，说他们家太穷，把她嫁到很远的城里去了。

现在我还清晰的记得抢救他的情形，他的嘴里满是白泡，他的母亲，姐妹拼命的呼唤着，哭着，乡亲们在给他不断灌肥皂水，逼他把农药呕出来。那时的哑巴额上全是汗，嘴紧闭着，只一盆一盆的水端来，兑好。但他的哥哥终究还是在亲人们凄厉的哭喊中走了。我看见哑巴跑到很远的一块菜畦边蹲下，抱着头。

幼小的我，记住了那时的天边有一片昏黄的云静止在那。

这以后，我看见哑巴沉默过许多日子，逗我的时候少了，我对他的怕意也淡了许多。

都说哑巴聪明，这是不假的，他真是聪明，盖房，摸鱼，挖藕，种田种地，哪一样都比别人出色。在我印象里，他成天在干活，脸上总是挂着笑。最羡慕他的就是他很会捉鱼，那时乡下有一种捕鱼的工具，叫竹箕，用竹子编的一个大筐，人站在沟里，一下一下的往水里罩去，有时里面就能罩到大鱼小鱼的。有次我提着一个竹篮跟着他，他罩到鱼后往岸上一扔，我就欢天喜地拾起来放进筐内，有时手忙脚乱中，还让上了岸的鱼重新蹦回水里去，他看到后会在沟渠里叽里哇啦的笑我一阵。

哑巴有时也带我们一帮孩子们疯，有一年结“牛皮冰”，他带着我们在沟面上溜冰，我因为胖而笨，摔在沟面上半天爬不起来，他后来就一直牵着我的手，顾着我，让别的孩子去摔去爬了。

因为父亲工作在外，有时他会来帮我们家干些力气活，所以，母亲很疼爱这个哑巴，老说要给他找个好媳妇，后来我们家搬走了，母亲食言了，他的媳妇是别人替他找的。

这之前，我隐约知道哑巴喜欢过村里一位姑娘，我叫她高姨，她的妹妹与我是一年级同学，叫艳。那个时候，高姨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听说读书很聪明，一对长长的辫子，下学后，就在家务农了，但她的手里常捧着书，有时去她家，她给我讲书里的故事，说我聪明，今后会有出息，如今想来真是惭愧，辜负了不少人的期望。

去她家玩时，我常看到哑巴从门外丢几条鱼进来，转身就走，有时在路上也能见到他递给艳几支莲藕什么的。当时我没想太多，因为哑巴也常给我们家好吃的。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高姨疯了，有一次我去她们家时，她在阶沿上搭个土灶煮着一块猪肉，黑乎乎的，她拉着我，说要给菊宝做好吃的，说不给哑巴吃，然后笑起来，然后又哭起来。我吓得从此再也不敢踏进她家的门了。

之后的日子里，模糊的记得好象高姨的病好了一些，被外县一个做手艺的男人娶走了，还生了二个孩子。

但哑巴好象还是常常递给艳鱼啊莲藕什么的，递了后，依然转身就走。

后来哑巴也结婚了，搬进城后，我随母亲回过几次村，看到了他的媳妇，是一个智障女子，眼睛有些斜视，但她挺欢喜说话，见到我时，好象老早就认得我似的，拿着我的手，娇娇脆脆的：哎呀，菊啊，真的是好乖好乖哦。我只是尽力往母亲身后躲，哑巴在一边笑成一朵花。

她见人就说话，，全村人都喜欢天真无邪的她，喜欢逗她玩，哑吧总是一旁看着，幸福的笑着。第一次看到她，我马上替蒲松林聊斋里的那个天真疯癫的狐精小翠找到了原形。她跟小翠一样，不管别人怎样逗，她什么话都会说，就是不会说出与哑巴闺房之事。

我真是喜欢她的。

哑巴的三妹住在以前母亲呆的那个镇上，有时回老家看望父母及奶奶，上街碰到她，问过哑巴情况，听说他生了一个女儿，很是聪明漂亮，哑巴勤快肯做，他的“小翠”媳妇就在家洗衣做饭，还是成天笑哈哈的见人就说话。以前乡亲们怕她生了孩子不会带，结果没想到她把孩子带得非常干净，打扮得花一样，家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三妹说的时候，满怀欣慰。我走后，也会莫名的高兴一整天。

八月份，92岁的奶奶过世了，葬在老家村北头的墓地里。车队到了村口时，约四里长的路两边，全是乡亲们，他们在凌晨五点就已候在这里，想赶来送他们心里这位菩萨一样的女性一程。

所有的人全体下车，鼓乐队走在前，龙杠抬着奶奶的骨灰盒缓缓走在后，我一身孝衣孝帽，被人扶着随在人群里。经过奶奶从前住过的地方时，队伍停了下来。乡亲们有的在抹泪，有的在放鞭炮，这时，有两个男人抬着担架赶来了，上面坐着一位萎缩成一团的彻底瘫痪了的老人，她哭得极为伤心，一遍遍叫着我的奶奶，一桩桩数着奶奶从前给予他们家的恩情，人群中，哭声一片，看着这些纯朴的乡亲，看着这块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几天来一直没掉泪的父亲叔伯们全跪在地下，泪人一般，答谢乡亲们的厚意，答谢这块生他们养他们的故土。我早已哭不出声了，凌晨五点，奶奶火化，进炉的一瞬间，我一声惨叫，肠断心裂，便昏死过去，醒来就没声音了。

睁开孝帽下红肿的眼睛，忽然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哑巴！是我的哑巴叔叔！他挤在最前面，他认出了我，他含着泪，他又在朝我比比划划，他又在叽里哇啦，他身旁是他的“小翠”媳妇，也见老了，她今天没有笑，也没认出我，她牵着她漂亮的女儿，一起跪在路边。

队伍走了过去，许多乡亲跟在我们后面，哑巴叔叔与他的妻女肯定在其中。返程时，我因为身体太虚，被安排提前上车直接回城了。

回程的车中，我虚弱的眼一直望着路边当年那条清如许的沟渠，现在，它又瘦又细，满沟水草，长出了暗绿的水面，如同垂老的胡子静谧在纹丝不动的光阴中，哑巴叔叔的竹箕是不能再在里面捕鱼了，当然，岸边再也不会走着那个手提竹篮，笨手笨脚拾鱼的小丫头了

再回想哑巴叔叔闪着泪花的比比划划，我应该是知道的，他是要我不哭，要我节哀。

他，是想念我的，想念我们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