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毫无缘由的累，脑袋和手臂。于是就歇着，可歇着更累，以至于连睡觉都不香了。稀奇古怪的梦，醒来一身大汗。梦里一个人在山路上走，遇到悬崖就掉了下去。可掉下去的只是躯壳，真我却飘了起来。眼看一群人打着灯笼，漫山遍野的找，还喊着我的名字，可到头也没找到。

醒来想想，也许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因为现实也真是这么回事。在人群里行走时你只是个路人，在台下坐着时你只是个听众，在林立的胳膊里有你不多，在鼓掌的双手里没你不少，在一段密密麻麻的方块字里只看到你模糊的影子，就是一片写着你名字的个人总结，也只是夹杂在一大堆类似白纸中毫无分别的一张……所有这些地方的你，都没有丝毫的个性，其实也就等于不是你，没有你。

当我变为金钱的奴隶时，当我变成权力的奴仆时，当我变成别人的附庸时，当我因为离开他人的参照而消失时，就惊觉我已不是我，我已不认识我了。这世界上那个个体的我，真正的我，已越来越远，直到丢掉。

自以为脑里多了些知识，似乎聪明到能分辨周围的人是否对我有用，身边的植物是否可用来观赏，树上的果实是否可用来果腹，天下的动物到底是作宠物饲养着，还是一块解馋的肉吃掉。于是世界就这样被一分为二了，到这时才惊叹童年的活泼和想象力已丢失很久了。而没有了这些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完整的我了。

自以为眼睛里看了更多的世界，似乎见识了更多的豪宅名车，更多的名誉和地位，更多的奢华和享受，也更努力的去寻找奔向这些成功的路径。于是，人生就这么简洁的化成了成功和失败，却早把星星和月亮这些无缘无故的存在，丢失在遥远的星空了。只有成功和失败的世界里还有活着的我吗？

自以为越来越可以熟练的码一些方块，就觉得自己成熟了，会说更多更好的人话，知道如何控制什么场合说什么话，熟练掌握在什么人前如何伪装和表演，于是，关系越来越和谐，相处越来越融洽，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一天的表演，连自己都觉得，所说的这些，根本就算不上人话，所做的这些根本就不是生活。

习惯在镜子里看自己。早晨起床，把昨天的方格子领带换成今日的碎花领结，痛快的把昨晚长出的胡子刮下去，然后毫不吝惜的让它随水冲走。于是就惊奇，那身西装革履的身影是自己吗？那颗曾黑现在花了的头是自己吗？那时而严肃时而微笑的脸膛是自己吗？这些不过是你在镜中的反射而已。镜子如此，别人眼里的我，其实也不过是别人瞳孔中一个影像罢了，那怎么能说就是你自己呢？上班了，对着这个人献媚的笑，对着那个人严肃的说，这态度迥异的两个人居然都是我吗？在同事和邻居面前，这个人对我笑了一下，那个人对我斜眼了一次，一会儿心里窃喜雀跃，一会儿肚里伤悲痛心，这些变来变去的东西，就是我吗？好像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可内心依然疑惑，这就是我吗？我就这样吗？

但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于是仍然醉心于把一个影像打扮了又打扮，陶醉在别人的一份所谓尊重或恭维里，跋涉于一个无边的理想或梦境里，把别人眼里的“某总”认作就是真的自己，递上一张印了头衔和abcd字母的名片，就好像就介绍了自己。于是整容，于是交际，于是奋斗，于是不停地索取别人的认同。爱人、亲人、社会、国家、流行……连自己的愿望也要被别人认同，连是否该说一句话，是否该喜欢一种颜色、是该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都征求别人的意见，并努力保持一致，甚至欣喜于把镜中那个毫无个性的影像，当成就是自己。

只有在累了的时候，才想起审视一下，恍然知道这些躲不开放不下的我，其实并不是我。毕竟肉身是沉重的，行头是短暂的，名片是虚幻的，家人是身外的，朋友是不离不即的。它们如此沉重繁复，嘈杂忙乱，孩子的父亲，老人的孩子，爱人的丈夫，同事的同事，朋友的朋友，这些似乎都是我，却又都不是我。

不知从何时开始，忘记了单纯的信任，远离了简单的快乐，僵硬了心动的感觉，模糊了公平的价值，虚伪了曾经的真诚。于是，同情在慢慢消退，现实把人心包的越来越紧，甚至真的忘了上次放肆的开怀大笑，究竟是多久前的罕事了，怀疑自己是否还真的会再来一次单纯的冲动！

偶尔清醒的时候仿佛知道，所谓的我，就是我的思想，我的经历，我的回忆，我留下的足迹，以及我心中那首属于自己的歌。也只有这些才能组成我。而不管你是提着还是放下，这些我，都一刻不停的朝终点移去。到了那里，连这些都不必保留了。

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扮演自己，让自己惊醒试着找回自己。在夜阑人静的时刻，星光满天的夜晚，沉静虚幻的空间，放一曲悠扬的旋律，伴一株摇曳的烛光，捧一杯醇冽的酒香，抛开镜中的虚影，用旋律构筑自己的幻象，在宁静中让自己还原。然后，高声唱出这首属于自己的歌，就用自己的声带和咽喉，而完全不必顾及别人的掌声抑或诅咒。

然后，悄悄问一声，这个是我吗？我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的目标是什么？于是也就明白了什么是我。于是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属于我的。再然后就知道我回来了。然后，这个真的我也就开始存在了。而到了这个意境，也就与梦境无二了。

世间凡夫以身为“我”，智者圣人以心为“我”。是睡着美，还是醒来好，这是哈姆雷特一样的难题。宁荣府是美的，在经历了秦卿的丧礼、元妃的贺礼、大观园的揭幕、诸钗的分散之后，到头来真正留下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究竟在丢失自我和寻找自我的路程中，几人迷失，几人清醒？

苦海无边，他觉还是自觉，自度还是度人？只好努力寻求茫茫苦海的那片属于自己的一筏一桨，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眼，撑起自己漂泊的希望。知道将自己丢了还不算可怕，因为丢掉了的已经太多。欣慰还有一颗探求的心。于是，努力的划，努力的找。也许找到了以后才知道这已不再是原来的珍宝，那就继续前进，至少这努力就在寻找的路上。

有一天和太太聊天，说到恋爱的话题。太太说天下夫妻其实只是偶然相遇，也就习惯了平淡了而成为家庭，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爱情。譬如说我死了，你一定还会有个别的女人，也一样是夫妻，一样生儿育女，一样拉家带口，一样生老病死，与她生活和与我做夫妻，并没什么两样。看来太太更有悟性。

有时想，个性可能是一件很多余的东西，没有个性也可能是好事。例如可以做私家侦探，隐藏在人群里毫不显眼的就完成了任务，减少了很多风险。再有如果三军仪仗队变成机器人的话，一定会更精神、更威武、更整齐划一。而修炼到四大皆空完全忘我程度的和尚，也就离成佛不远了，这也是多么诱人的目标。

于木鱼宅

2011-1-12

-全文完-